[黄石文坛]马玉谦的散文《遥远的龙角山(11)不是芋头惹的祸》

不是芋头惹的祸

1960年的深秋,家属公共食堂还在艰难地维持着。
这一天,矿行政科用矿里一台大卡车,拉回了一车芋头,分到了三个居委会的家属食堂。最叫人惊喜的是这些芋头蒸熟后,只用钱就可以买,不需要饭票、也不需要粮票。在全国粮食极度紧张的1960年,在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们都饿得身体浮肿时,龙角山矿能弄回这么一大车不要粮票的芋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因为四个卖饭窗口早在下午三、四点钟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刚过下午五点,选厂片家属食堂的芋头就蒸熟开卖了。其实人们根本不需要这么着急,食堂早在上午就做好了芋头票,发到了各家。每家每户,按人头供应,一人两斤,你家五口人就是10斤,六口人就是12斤,食堂把芋头总数和居委会实际总人口算得清清楚楚,谁家也不会买不到,谁家也别想多买一斤。
但是,饥饿降低了人们的智商和情商,人们总是在害怕着、害怕着。
我妈妈没有掌秤,她在大厅密切地关注着卖芋头的全盘情况。妈妈是这样说的:这芋头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搞不好就会打起架来,搞不好就会挤伤人、甚至出人命的。
很快,妈妈发现了异常情况,在排队买芋头的四条长队中,有一支队伍运动得特别快,但这支队伍的人数却总是不见减少,反而队伍最长。妈妈赶紧跑到卖饭间去看。发现那支卖得最快,但排队最长的窗口,是几天前为馒头一事,刚刚和妈妈吵过架的炊事员在掌秤。那炊事员根本没有认真看秤,而且每一秤,秤尾都翘得高高的。如果每个炊事员都这样秤,买芋头的人自然是高兴,但食堂必定要亏空。
在芋头开卖之前,妈妈就嘱咐炊事员们,每一秤都要略略带溜一点,绝对不能红。因为我们是一大秤秤进来,几百秤秤出去,洗芋头时还有一些泥土、芋头皮、破烂芋头的损失,如果人人秤秤时都是红,那就会有几十斤出入对不上账的。到时候看是你们哪个去戴那顶贪污群众口粮的帽子,我是不去戴的。
妈妈其实也就是一位刚强正直的家庭妇女,并不是受党教育、修养较高的干部。她一看那炊事员似乎在故意捣乱,气坏了。不顾底不顾面地当场就斥责那炊事员,“你是怎么秤秤的?”说着一手指着那高高翘起的秤杆,一手从那秤盘里拿出一只比一个乒乓球要小点的芋头丢进了蒸笼里,那秤杆平衡了。
隔着卖饭的小窗口买芋头的是坑口车间的一位职工,他厉声地喝斥我母亲:“你把我秤盘里的芋头丢到蒸笼里干什么,给我再加进来。”没有等妈妈解释,那炊事员居然对那职工大声嚷嚷,“我们主任说了的,每次秤秤都要溜,你这就算好的啦,秤是平的。”
幸运的是,大厅里人声嘈杂,这炊事员的大声嚷嚷并没有被其他人听见。但那买芋头的职工,因为头伸进了卖饭的小窗口,炊事员的话他听见了。他从大厅跑进了卖饭间,怒气冲冲地一拳打倒了我母亲,辱骂着我的母亲:“你这个吃人民肉、喝人民血的贪污分子!”“你从一家人的口里就剥削这大一个芋头,从大家口里究竟剥削了多少粮食?”
那天傍晚,我家隔壁的黄嘎娘带着我和她的小儿子到食堂看热闹。这个额外到来的芋头喜事,让那一天的食堂就像几个月前的共产主义就餐周,热闹而喜庆。
听见有人骂我妈妈,我赶紧到卖饭间去看。当看到一个粗暴男人把我妈妈打倒在地上,我嚎哭着冲了上去。几位炊事员有的赶紧拉住那男人,有的去扶起我母亲。
妈妈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的嘴角流着血。她走到蒸笼前捡起了那只乒乓球样大的芋头,但是没有把它丢进那男人装芋头的筲箕,却装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妈妈脸上带着嘲笑讽刺着那男人:“你是因为这个芋头吗?你心里的鬼,以为我不知道?”妈妈眼睛里的光居然逼得那男人步步后退,灰溜溜地离开了卖饭间。
一场突发事件终于平息了,芋头也算基本顺利地卖完了。
第二天,妈妈揣着那只芋头到了镇里,找到了星梅阿姨和矿工会的宫主席。妈妈把那只芋头拿出来,她说:“就是这么大的一个芋头,丢到秤盘里就红了,拿出来就平了。请你们两位评个理,究竟是该让那秤红还是该让那秤平?矿里和镇里,究竟有没有多余的芋头让我们每一秤都是红而不溜?”星梅阿姨和宫主席没有批评我妈妈,而且尽力安慰我妈妈
妈妈后来每次向我和哥哥们描述她对宫主席和星梅阿姨说的话,都洋洋得意的。我杵她,“你以为你蛮大本事啵?你是遇到了两个好人。”妈妈对我的嘲讽并不生气,深感赞同地说:“还真是遇到了两个大好人!”
为了一个乒乓球大的芋头,那男人为什么那么出手凶狠,殴打我妈妈呢?原来芋头的故事后还藏着另一个故事。
1960年的春天,全国粮食已经极度紧张,有的地方甚至传说有人饿死。龙角山矿是国家在50年代初就确定的156个工业重点建设项目之一,因此粮食数量能够基本保证到位,但是粮食质量很差。大米和面粉只占全部口粮的一部分,其他就是以干红苕片、粗糙的红高粱粉补足分量。肉、油等副食品非常缺乏,糖几乎就看不到影子。熬到秋天,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有的职工和家属已经出现身体浮肿情况。
一天,宫主席拿来了一些红糖票和白糖票交给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你要记住,这就是选厂片居委会分到的全部糖票。你一定要把好关,肝炎病人凭本矿医院开的病历,可以每月发半斤白糖票,妇女生孩子凭本矿医院开出的证明,可以发一斤红糖票。妈妈把这些糖票用一只小手帕扎紧,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一天,那买芋头的职工来向妈妈要一斤红糖票,说是他爱人怀孕了,欠喝红糖水。妈妈说了矿里发糖票的规定,没有给他。那职工不死心,软磨硬泡地耗了大半天。这位对妻子无比深情的男人,竟然把我母亲说得红了眼眶。在妈妈都要掏出那包着糖票的手帕包了,在最后一刻,妈妈还是清醒了。在国家那个无比艰苦的年代里,谁敢违反规则和规定呢?一旦违反规定给了这男人一张糖票,那在其他人面前,又怎么收得住场呢?
那男人恼羞成怒,走时说了一句狠话:“等着看吧,我就不信,你能够做到万事公平清白!”
星梅阿姨了解了事件的全过程,而且知道了那职工还是坑口车间的一个共产党员,她非常气愤地说:“一个党员,在食堂闹事,殴打食堂工作人员,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星梅阿姨坚决要求宫主席把这件事反映到矿里,要给予那职工以党内处分。
妈妈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她知道党内处分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我亲爱的母亲,在这种关键时刻,表现出了可贵的清醒和宽容。她请求宫主席,“赔礼道歉就行了,建议不要给处分。”
后来,那位职工成了我父亲的朋友,那职工的妻子成了我母亲的朋友。
很多年后,我常常想,当年龙角山矿一定有一支特别能干、特别厉害的物质供应队伍。但是我翻遍了大冶有色金属公司的几部厂史,没有看见龙角山矿当年行政科人员的名字。额外惊喜的是,我在厂史里发现,妈妈口里每每出现的宫主席叫宫凤珠。三年困难时期,宫凤珠是龙角山矿的工会主席。

初稿于2020年10月31日

定稿于2020年11月6日

马玉谦,黄石实验高中(现黄石一中)退休教师。退休后开始学习写作,偶有成文,敝帚自珍,自娱自乐。

《新东西》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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