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站当年有个很大的院子,分四进。我们刚搬来的时候,第一进还没完全围起来,间种了几亩地的苍耳、蓖麻、苘麻、薄荷和洋金花等等。现在是池河大道甚至路南的交通局宿舍。大门开在第二进,两个有轨道的大铁门曾是孩子们的游乐场,现在变成了池河大道。第二、三进应该是五十年代建的,青砖青瓦。第四进曾是药圃,紫薇杜仲,凌霄含笑,爬得满园春色。那里是大院孩子们的百草园,所幸没有三味书屋。我家住在第二进,东西两侧皆有人家,屋边都种有大柳树。柳树很老了,树干得两人合抱。东头这棵被拦在小芬家。夏夜乘凉的时候,父亲遥指东天初升的月牙,摇着蒲扇,教着桐城戴叙伦的诗,“凉月如眉挂柳弯,月中山色镜中看”......西头大柳树下是三侉家,比邻汽车站。冲西的窗口可以看到急吼吼赶车的人,吵吵嚷嚷时刻不停。他家大概不用上闹钟吧!一大早高音喇叭就催人上车了。三侉行三,大姐早早出嫁印象不深了。二哥叫小科,还有个妹妹叫大四,比我小一岁。小科为人沉默寡言,但有正义感。有时院子里几个大孩子万恶滔天欺负我时,只有小科会出来主持公道。弟弟为什么叫三侉,我不太清楚。反正那时候我们很有些本位主义,南方口音的称做蛮子,北面就叫人家侉子。三侉大我至少五岁,一院子的孩子我和他玩得最来。在我五岁的心里,三侉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无所不能。夏日里,他家门前柳树上生一种甲虫,可能是白星花金龟吧。他把火柴棍把虫的双翅撑开,可怜的虫子痛得不停地煽动翅膀。放到耳边,似乎感到一丝凉意,那是我们的电风扇。他搜集吃剩的杏核,染上色做棋子,在地上画上方格就可以下场大棋。他会抓此地盛产的海虾(克氏原螯虾)。我们一般去女山路西的稻田。找准了虾洞,伸进钓线,撩拨一下,一拉一个准。他会做风筝,找几节竹片,到大院门口撕些标语、公告粘在竹片上,就是一个成品。三月风大,我们去新塘附近的田埂,呼啦啦地能把风筝放得好远。躺在田埂上,嚼着甜丝丝的狗尾巴草草根。看着碧蓝的天空上飘着指甲大的风筝, 思绪跟着风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三侉的跟屁虫,天天追着他讲故事。他爱说神狗故事,类似现在流行的神奇树屋《Magic Tree House》系列,可比玛丽(Mary Pope Osborne)创作时间早多了。说是某年月日,他降服一头神狗,不知怎的就钻到狗肚子里。一拉狗筋,上天入地,古今中外,想去哪就去哪,无所不能。他通常会编个拗口无比长的地名,像是外国。有许许多多的奇遇,每每历险,总有神狗来救。听得我兴奋不已。多想自己也能爬到狗肚子里去!直到晚上九十点钟老妈来找,这才好不情愿地离开狗窝回家睡觉。会讲故事的三侉实在太牛了!过过我多认了些字,有天在他家翻出半部繁体的《天方夜谭》。读着读着,突然明白三侉的故事是根据辛巴达航海来演绎的,又多多少少受了些《封神榜》、《西游记》的启发。慢慢地他从我心中的神坛上走下来了。很快,打倒了四人帮,市面上有聊无聊的书多了,我不需要追着别人讲故事了。后来三侉和小科住在他家后面一个独立的小屋准备考学。一日,忽听到他家传来大哭。匆匆跑过去,有人指指点点,说是小科自杀了。我钻头去看,在那间屋子与汽车站隔离墙的间隙,躺着小科的遗体。人们说他是因为考学不利。后来书读多了,才知道世上有抑郁症这么个万恶的病。三侉穿着父亲褪色的军装,木木地站着,没有眼泪。死亡让我告别了童年,不久三侉也见不着了。上次回国时发小聚会,席间有人提到了三侉。他子承父业当兵,后来在云南老山前线跟越南人交过手,身边许多战友倒下,所幸他毫发无伤。退伍后被安置到一个大集体的工厂里,厂子效益不好,不久就下岗了。没有像样的学历,多年来三侉一直穷困潦倒。好在前些年调整退伍军人政策,这才在市药材公司找了份差使。挣得不多,勉强度日。我不知道三侉现在住在哪里。再过两年也该退休了吧!我默默地祝福这位曾经打开我想象之门的启蒙老师。三侉老哥,人生无论如何不容易,但愿你不会忘记曾经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