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三十年(七)通道岁月

​93年11月初,局里正式找我谈话,决定选派我与其他三位同事去通道县扶贫。既然已被选中,个人再谈家庭特殊情况也无济于事了,谈完话第三天凌晨六点,便与金融处赵佑庚、办公室张里新和工交处陈锐四个人,坐上局里的切诺基吉普出发。 通道县地处湖南西南角,与广西三江县和贵州黎平县相邻,人口中约有七成以上是侗族,经济落后,交通不便,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就由省财贸系统的省直单位对口帮扶该县,但起色不大。

这个县是个侗族自治县,侗族,是一个居住在贵州、湖南和广西三省交界地区十几个县的民族,属于古代百越人的后裔,与国内的壮族、黎族、水族、傣族和布依族等民族系出同源;与国外的京族(越南主体民族)、泰族(泰国主体民族)、佬族(老挝主体民族)、禅族(缅甸第二大民族)甚至印度阿萨姆邦的许多民族都有亲缘关系。国外的民族及语言学者称这些民族所讲的语言为“侗台语族”,以“侗”为首字来命名一个跨境而居的庞大语族,可见侗族在这十几个民族中的地位是相当之重要。地处湘黔桂三省交界“通衢大道”的通道县,则是公认的侗族历史文化文明中心,古代“侗王”所居住的皇都侗寨就在通道县,此外,在西洋音乐传入之前,侗族也是东亚民族中,唯一能够使用多声部进行民歌(侗族大歌)合唱的民族,通道县就是“侗族大歌”的发源地,享誉乐坛。

那时,从长沙到通道,坐吉普车需要十个小时,这还得排除路况不好及沿途农民占路赶集等情况,一路上,几个人聊着天,还不算寂寞。我们这轮下县扶贫,还一个任务就是“整顿农村基层党组织”,估计是中央意识到在人民公社解散十年以后,农村不同程度存在宗族势力抬头及基层党组织涣散甚至消失的现象,因此,希望新一轮赴农村各级工作组能够在扶贫之余,再花些时间精力扼制乱像,重建组织。“整顿农村基层党组织”的工作队员至少应该是党员吧?张里新、陈锐和我,都以为自己是四个人里面唯一的非党员,互相试探交谈中,居然发现除了军队转业干部赵佑庚以外,其他三人全是“党外人士”,随后哈哈,敢情!单位上派了几个党外人士去农村整顿和重建党组织,这算啥?

清晨出发,傍晚抵达,在下榻的县委招待所,发现我们这四个人竟然是到达最迟的,其他省直及中央在湘单位在这轮派驻里工作队员的有,审计署长沙特派办、省物价局、省商业厅、湖南商学院等,担任队长的是省商业集团总公司副总经理邓兆先。

欢迎会开过之后,工作队便分为两组,一组随邓兆先留在县城,老赵和老张年龄偏大,编入一组留县城,我和陈锐与绝大部分队员,都分派到县西部的边境播阳镇,于是,又从县城出发,坐上县委安排的北京吉普,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上午,来到了与贵州省黎平县洪州镇相邻的播阳镇。

播阳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小镇处在雪峰山脉的南部余脉包围之中,从上游贵州方向流过来一条清澈的溪流,流到这里称为播阳河,镇街道对岸的一处平地上,有一座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木质塔楼“白衣观”,在湖南省的旅游地图中,白衣观是一处历史文化保护景点,不过那时候没人关注。

小河对岸的木楼即为白衣观

镇上有几百户人家,一条主街道,两边分布着供销社、粮站、信用社、邮电所、电影院及一些经营户,离街道半里以外的新区,是镇党政办、中心学校以及派出所、林业站、农技站等机构。镇上每周赶集约两次,每逢集日,附近农民便肩挑手提,拿着自家土特产前来街道两边摆摊交易。

全镇约一万多人口,镇街道居民多为汉族,镇外有个偏僻小山坳里的村民小组是苗族,其余大部分的村寨,清一色侗族。我们下村时,一般由当地干部当翻译,由翻译与村民进行交流,我们全程在一边听他们用侗语叽里咕噜。当地侗汉之间交流所用的“通道话”属于汉语西南官话,与同属西南官话的四川话以及湖南常德话又有所区别,在我们听起来,通道话比常德话更接近长沙话。

朝晖夕阴中,漫步小镇街道,近处的青山,流淌的小河,宁静的白衣观,零星分布的侗族风格木楼,以及田间劳作的农民,构成一幅迥异于现代的田园景色,映入眼帘,看起来像是一处现实版的世外桃源。

与上一届工作队的生活起居方式不同,我们十多个人,没有分散住进村民的家中,而是集中住在镇供销社的客栈,这是一座两层楼的青砖建筑,在以木板房为主的镇街道两边,客栈算是相当现代了。

二十多年以后的播阳镇客栈(街道左边)

每天起来后,集中在客栈早餐,一般就是由食堂为每个人下一碗面,然后就根据工作计划,分头出发,到下面的村组,听取村干部汇报及村民代表诉求,走访贫困农户,发现其中的问题,回来再整理汇报材料。

离镇最近的村是上寨,处在播阳河的下游,虽然出了镇就能望见,但步行去也需要一两个小时,至于远离镇上的池喇、龙吉等村,翻山越岭一上午还走不到,等饥肠辘辘走到村里时,人家一般已经吃过中饭,因此,路上还必须带上干粮,以免赶不上村里的饭口。好在不论路途远近,也不论途中是否有人家,我们都不必带饮用水,不是我们耐渴,而是沿途多处建有饮水亭或水井,路人经过时,可直接用水井边准备好的饮具舀水喝,水质清冽甘甜,喝后令人精神爽朗。

播阳镇的侗族,民风淳朴,待人友善,有时我们在山间小路上偶遇对面挑柴而来的人,尽管我们是空手,他们肩上担柴,只要是觉得对面走来的是陌生的外乡人,不论是下乡干部还是生意人,也不论是侗族还是异族,他们都会侧身站立,让客人先行。

工作组外出走访完山村,从村组回镇上时,一般都已是天黑时分,此时都会有村民主动送我们回镇上。播阳这个地方旧时盛产华南虎,前几年网络生盛传一则“百虎围村”的帖子,说的就是五十年代后期,华南虎在湖南即将被赶尽杀绝之际,上百只幸存虎集中到了通道县,准备取道此处逃往贵州,百余只华南虎聚集后,将一个叫做“高坪”的村子给围住,进村肆意叼走家畜和小孩,这个高坪村,正是播阳镇下辖的一个山村。尽管七十年代以后,播阳山区就见不到虎豹豺狼了,但村民打火把护送客人走山路的习惯一直沿袭下来。走山路时火把领头断后,过桥时火把护佑两边。夜色中的火把,映衬出一幅古道热心的场景,令人难忘。

有一天,走山路去到一个村寨,到达时已是下午,村干部组织村民用他们看来是最隆重的侗族礼节迎接我们,有猎枪的人排列两边,朝天鸣枪,到晚饭时候,每家各端一碗菜送到村委会,很诚恳地要求我们尝尝。通道县的腌鱼和腌肉是每家每户都必备的拿手菜,但因为是用生鱼和生肉放入坛中腌制了一年以上,鱼肉拿出坛子时,气味很大且难闻,也就是味道鲜美,但臭不可闻,如果我们不伸筷子尝尝,他们会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为了不让老乡感到难堪,我们只好在每家的菜碗里夹一块放入口中,边嚼边夸,这样,他们才会心满意足地将被我们尝过一口的菜拿回家,再由自家人慢慢享用。

涉水过小溪后上岸,注意旁边还有一副水车,那个年代,通道县的山区灌溉用水,依旧是用这种原始方式从溪水中获取。

当然,纯朴厚道的民族,一般也带着耿直、彪悍的性格,侗族人一旦发起飙来,哪怕是遇见天王老子,也得弄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在播阳镇的一个赶集日,我们亲眼见到两个摆摊的后生,一言不合,便互相打斗起来,打着打着,还没等到我们去劝架,其中一个就跑到附近的肉档,操起一把割肉尖刀,朝着对方要害部位一刀捅进去,那个被捅的人就在痛苦地翻滚扭曲中慢慢死去,杀人者倒是敢作敢当,看到对方死了,自己也没跑,坐在原地,直到派出所来人把他拷走。不久以后,杀人者就被枪毙了。

通道(包括播阳镇)的侗族,还有个习俗令我们这些外族人实在不敢恭维,一般民族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而侗族女人却是包揽一切,既主外也主内,不仅做家务带孩子,而且还要下田劳作,上山砍柴!那么,侗族男人都干啥呢?勤快一点的,可以与老婆一起下田或上山,但挑粮食或柴火的事,还是得女人干;懒散一点的,干脆吃过早饭后,就拎着个鸟笼子,几个、十几个地聚在一起,抽烟、扯谈、遛鸟,直到午饭时分。

这种习俗熏陶下的侗族,自然也就生性懒散,不求进取。于是,当我们将贫困户名单整理挑选出来,把解困资金送到他们手中后,并不见他们会用这笔钱去干什么正事,往往是拿了这笔钱去镇上买肉或鸡鸭鱼,买回来海吃一顿,吃完后再等着救济……。

即便是有的困难户建新房,申请到救济款没有用于吃喝,但遇到一些自己动手可以解决的力气活,比如砍树,扛木料,还是懒得干,而是出钱请隔壁贵州省更贫困的劳力来干,主家此时就像个老板似的,坐在前坪晒太阳。

在具有侗族建筑特色的风雨桥前,据说,八十多年以前,中央红军长征败走湘江,转兵通道时,主力部队就是走的这座桥前往贵州

扶贫遇到这种事,总是不免让人感到气馁,怀疑自己在这个偏远小镇为农民所付出的努力是否有实效,不仅是我们这些外来的工作队员,就是本地的领导,也是很无奈。当我们在通道的工作期满,即将回长沙时,工作组与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进行了一次交流恳谈,将所见所闻的情况通报給他们,当听到我们直言这个民族安于现状的惰性时,县委刘书记也只是苦笑地自嘲道:作为这个民族的一员,我也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二十多年以后 ,我被临时抽调到省委巡视组,在对省农委(农业厅)的巡视中,总觉得那个农业厅刘厅长有点面熟,一打听,原来就是我在通道县扶贫期间的县委刘书记,此时,他除了厅长身份,还是湖南省推选的侗族代表,参加了党的十九大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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