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最美微刊第四十三期 | 素心以莲

爭 做 中 國 最 美 微 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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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期 ▏素心以莲

雪小禅

(欢迎转载·转载请标明转自公眾號“雪小禅”)

雪小禅另一个公众号:禅园听雪

ID:chanyuantingxue

欢迎关注!

主编 @作家李菁

摄影 @素莲家

设计 @89Design

银碗雪

一个人待独了,不喜与人往来,但内心丰富生动,充满不安与诗意,恰如其分。像看似荒凉的土地遍开桃金娘,妖娆极了。素莲身上透露出来的气息,恰恰是那朵荒野上的桃金娘。

▲Snow

  春天的时候,我把蔷薇放在一个莲花的长瓷盘上拍了照,然后发了微博。那个盘子朴素典雅,是在北京798艺术区淘来的,可放水果,亦可盛菜肴。

  有时,我还把莲花的香插放上去,香是水沉香,点上之后有清冷之味。对于器皿的热爱仿佛永不停息,对完美事物的热爱仿佛与生俱来。

她看到了,然后留言:你的盘子和我的一样。

极简单的一句话。

  我眼睛怕光,轻易不看评论,但那天恰巧看了。亦喜欢她的微博名字:素莲家。进去逛了一圈,看到一个会生活的女子:她种花种菜,房前屋后全是坛坛罐罐,坛坛罐罐里种着花花草草。几乎没有她的照片,但文字里有一种生活的气场,又简单又迷人。气场这东西奇怪得很,几行文字,几张图片,然后,就有了。

  确切点说,我迷上了她的器皿。她拍的那些水杯、酒盅、碗、茶具……都古朴雅致,粗瓷,形状各异,大多有莲花。我果断关注了她,同类的味道,再远也可以闻得到。

  我们加了微信。我微信中人不多,三两知己。而且,不轻易看。我们说话不多,但我时常去看她的状态。

  她在大连,有一个庭院。她热爱那些朴素的器物,热爱花花草草、坛坛罐罐。有时候她带着茶具去河边、花树下喝茶,那些茶具有日本的禅意。她用帽子遮住脸,身上多是素色麻衫,长发,仿佛个子很高。手上多是木质手镯,偶尔也戴玉和青金石。一切皆是从照片中得以判断,但我与这个女子有了诚恳的认同与邀约。我想看她的庭院以及那每天变换无穷的器物,一个喜欢器物的女子泛滥着对生之热爱。

临睡前,她会放些英文歌,我会听。这亦是一种认识。“慢下来,把日子过成诗。”她明显是一个隐士。与我一样,她不看报纸、电视、流行杂志。仿佛与世隔绝,但分明又感觉到内在的力量。饱满、生动、丰盈。

  越来越少与人聊天,精神高度与精神强度决定一切。宁可沉默,或者选择阅读。阅读范围越来越挑剔。精心选择书目。到手后有的反复阅读、勾勾画画。有的只读一页便知气息,弃之。朋友也一样,所有的挑剔无非是追求内心格局。我向来孤独,仿佛与生俱来。她亦彰显出独来独往状态。我们偶尔交谈,声音低沉厚实,一个人的声音决定气息。我坚信自己判断,这是年龄赋予的财富。

  恰巧八月在大连有笔会。如果不是她在大连,我会拒绝。对于热闹、乏味的笔会已不感兴趣,但恰好她在。于是,恰好我来。

  她听了极喜。问在外面吃还是在家里吃?家里,我说。一个女人的家便是一个女人的道场。我的新书《繁花不惊,银碗盛雪》用了家中许多场景做插图。古旧的瓷器瓦罐、老家具、江南织锦、珊瑚朴、小叶紫檀……绿雪诗意的琐碎,生活点滴细节,可独饮,可把玩。

我长期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喝茶、听戏,在书中与古人聊天。甚是欢喜,有时连续十天不出门。亦不洗脸,赤脚走在地板上,着睡衣。屋内饰物俱有生命,种了绿萝、铜钱草。到处都是。

一个人待独了,不喜与人往来,但内心丰富生动,充满不安与诗意,恰如其分。像看似荒凉的土地遍开桃金娘,妖娆极了。素莲身上透露出来的气息,恰恰是那朵荒野上的桃金娘。

 原来这盛大与朴素都让人心里荡漾,我是这样怀着私心去了大连,为了邂逅另一个自己,那是久别重逢的认知。

 8月15日飞机。下榻豫园酒店。约了下午三点半豫园大堂见。

  我们几乎一眼认出对方。不,不是几乎。就是一眼,一眼认定。

  对于人群的长期审美疲劳在这一刻即重新被唤醒。颀长的身高,米色麻质长裙,因为瘦,那裙子仿佛飘荡着进来,长发,平底麻质凉鞋,米色麻帽,有黑边。那墨镜突兀的黑,肩上的包是麻编的,松松垮垮的气质完全惊艳。其他人仿佛不在。除了短发,我与她并无二异。同样米色麻的长裙。

  她足有1米73,果然。

  两个高个子女人飘上车。她的车是吉普,凌志。音乐是外国音乐,听不出是谁,没有太多寒暄。精神内核高度一致,自然气质一见钟情。

  她突然摘下墨镜,随即告知年龄:我不小了。我吓了一跳,这样的坦诚让人心热,她眼窝深邃,似有欧美血统,皮肤好得惊人,但眼角有略微鱼尾纹。

  我亦告之年龄。我与素莲同龄,但她摘下墨镜那刻的坦荡真激烈,像有赤子之心的人赤烈相见,简直一切不顾及了。那坦诚居然可以让人心跳。

  如同一见钟情,似是故人来。

  这个刹那真可以记一辈子。

  她戴上黑色蕾丝长手套开车,那诱惑分外性感直接。她的优雅与野气集于一身,浩荡又放纵,放肆又内敛,又古秀又苍茫又天真。我与“我”重逢邂逅了,那般自然又那般端丽,我简直惊得不能自已。

  这久违的惊喜。

  她的家在郊区。有一次她告诉我去山里找石头,走了很远。山里有农民用过的磨盘和旧物,她拣了很多回来。还有一次她去山里一个寺庙,看到路边有盛开的野花,一片茂郁的白花,她说要带我去那里喝茶,她去哪个寺庙吃了素斋,又在溪水边喝茶,她的车中装着茶具。

  她做过的事情,我亦是这样做过。家里的磨盘是从农村拉来的,沉得很。

  她的庭院在山上,起伏错落。拾级而上,她像在画中走。

  欧式建筑别墅群。低矮的木门,姜黄色外墙砌了斑驳的石头。朴素内敛。

除了苏州叶放先生家的私家庭院,这是第二个让我心动的院落。

  我觉得语言与情绪都是多余。

  铺天盖地的花花草草、罐、坛、缸、草编筐、瓶子。叫不出名字的花儿。紫色、绿色、黄色、红色、白色……颜色缠绕在小院子中,都是些不张扬的小花。没有硕丽的大花。碎石子铺就的小径,红砖砌的台子摆满了一瓦罐又一坛子花儿……猫儿肥,卧在花间。鸟笼挂在木制席子上,有好几个。从鸟笼看过去,窗户里有几个女子在厨房里忙着。她们亦穿麻,有包饺子的,有烤鱼的,桌子上有美极了的器皿,里面盛着螃蟹、虾、冷拼肉。泰国的大木碗里是蔬菜沙拉,粗瓷盘里有葡萄、猕猴桃、芒果块、冰块。雕着绿花朵的透明水杯里是清凉柠檬水。灯亮着,昏黄的灯光在壁炉上和餐桌上。格子布的茶几上摆着一摞我的新书《繁花不惊,银碗盛雪》。

  我以为不是在人间。那几个女子,分明是聊斋中的仙女,却又真实得凛冽生动。一下子亲得似旧友。

  木质门上面有铁艺花雕。一切细节足以令人陷入崩溃边缘。迫不及待想融入,并且成为其中最贴切的一部分。

  “小禅来了。”素莲轻声说。

  屋内的饰物繁芜而温暖。一个人的品位与格局从她的饰物与器皿便知一二。素莲在日本呆过六年,这六年可塑造一个人内心清冽之格局。

  壁炉上堆放着坛子。干花插在日式器物中。收纳箱是柳条编制。木质柜子是旧物,上面有莲花。墙上有盘子,暗色的盘子上有细碎的花。枝形吊灯,铁艺盘花。地面是亚光地板。沙发上靠垫亦是麻质的,有暗花。餐桌是实木的。有暗色纹理。椅子拙朴,实木。亦是低调暗色。餐桌在窗前,落地玻璃。窗外有拥挤的盆栽植物和鸟笼。灯光映在透明玻璃上,不真实。

  灯晕黄,映在散发热气的食物上。鲍鱼是刚从海里打上来的,肥美壮硕,只要十块一只。被整齐放在粗瓷盘里,那粗瓷盘画着一支朴素莲花。

  走进来的女子,手捧一束白玫瑰。还带着露水,她戴英伦帽子,穿白色衬衫,那白玫瑰有了更干净的意味。

  “送你的。”她递给我,抿嘴笑,似民国素人。

  我拾级而上,去二楼。二楼是素莲卧室,卧室大,半间屋做成了榻榻米。窗前有茶几、靠垫、草甸子、茶。坐榻上聊天。她的袜子放在旧箱子中,一卷卷整齐得很。长条桌在榻的一侧,依然堆满器物。每件器物都朴拙经典,看得出女主人的心思。

  床亦实木,还有竹编痕迹。床单是八十年代手工钩物,纯棉。一张白色钩单,甚怀旧。

  二楼北边是书房。老榆木书桌。堆着她看的书。与我之阅读趣味有极多相似。我看到木心,还有《长物志》……旧式沙发,实木书架在书桌后面,那些书是素莲的内心。还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有老唱机,在恋旧上,每个对器物热爱的女人都一样。

  墙纸是细碎的小花,淡雅怀旧。书房还有暗花地毯,舍不得踩下去。

  三楼,女儿房间。保持了怀旧格局,却又清新。女儿在私立中学,住校。爱人在某大学做教授,亦不常回。这里是素莲的世界。她自己的气场充满每一个空间、时间。二楼、三楼是实木木地板。木质原色,有纹理。赤脚踩上去极舒服。

  “我经常一个人赤脚走来走去,有时一个人待上很多天。不愿意去市里。”

  又来了一个女子,她自制了小月饼,每一个都有精美包装。豆沙馅儿、巧克力馅儿、枣泥馅儿、花生馅儿……小月饼动人极了,舍不得吃。我热爱这些热爱生活细节的女子。

  寿司也送来了,鱼籽很鲜冽,还有三文鱼、紫菜,一下吃了好几个。

  晚餐在院子里廊下吃。我与素莲搬出一坛清酒。用青果与糯米泡制,打开的瞬间,有洌洌清香。

  那清酒打开的瞬间,有空灵的神秘香。“你来了才舍得打开。”她说。

  这分明是游园惊梦中的一折。

  螃蟹正鲜,虾正肥美,清酒恰恰好。寿司味道纯正,冷切正香。蔬菜沙拉是我拌的,木制的勺子来自日本。浅语低笑,与世隔绝的幸福,没有时间、朝代。

  酒已至半酣。天已黑了,点了烛台,桌上的食物散发迷醉之色,食物本身就一种说不清的诱与惑,心旌摇荡。人自醉,心寂寂,却生出老荒之味,开出嫩花。

  我唱了戏,自然是《惊梦》。

  猫儿卧在我身边,睡着了,星星出来了。

  那是我与素莲之惊梦。

素莲家

每一个出色的女子,都曾在感情路上磕磕绊绊。在每次飞蛾扑火里烧成过灰烬,转而春风吹又生,爱情让内心丰盈的女子更丰盈,而让无力承受的人迅速枯萎。毫无疑问,素莲与我,属于前者。

▲Porcelain

  一个月后,我们第二次见面。九月十二日,在大连理工讲座《光阴的力量》。她抱来一束紫色的菊花,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依然是帽子、长发……这次是棉麻的黑色长裙,墨绿色背心,黑色钩织外罩。那外罩的孔隐约露出绿色的俏丽,有陡峭的性感。

  我们似昨天才分开。却又像从未分开。

那天晚上我讲了很多年少往事,成绩差、骑单车远行、把死老鼠放进男生抽屉里……还讲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十七岁的男孩和女孩早恋了。他们是省重点高中的优秀生。他们本来是被保送去清华北大的。但他们早恋了。他们早恋是因为喜欢我的小说《无爱不欢》。学校取消了他们保送资格。他们没能在同一个大学读书。高考后,女孩考上四川大学,男孩考上吉林大学。

  为了看对方一眼,他们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去对方的城市。

有一次假期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他们同时出发去了对方的城市,同时站在了对方楼下。

我讲到这儿的时候,看到她眼圈红了。她的眼神一直热烈地看着我。

  那样热烈让我难忘。

  之后呢?有同学问。之后男孩女孩为了在一个城市而考研,他们选择了北京。男孩学的是外语,上了北外。女孩的专业很奇特——考古专业。社科院招。但全国的名额只有一个。只有一个。

  她考上了吗?同学们问我。我也问大家,并且问在场的近千人,你们觉得他们会在一起吗?只有大概十个人举手,认为他们会在一起。素莲没有举手。她后来说,她这个年龄的人,已经不太相信童话。

  但他们在一起了,从高二到研究生。那时我在中国戏曲学院教学,他们找到我,只提出一个要求,他们结婚时,让我当证婚人……

  素莲落泪了。我说:大连这个城市,因为有了素莲,让我觉得有另一个自己。

  这次来大连,多半是因为她。

  接下来,是第二天早晨从八点半至次日凌晨地持续说话,一直说一直说,16个小时没有停止。在未进行这场谈话之前,我只打算写她一个短文,她的味道、气质、生活、庭院。但谈到一半的时候,我对她说:我要写我们俩,写我们的光阴、时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直到现在。

  我们同龄,所有经历如此相似,共同的回忆与气场,像两株有相同DNA的植物。

  9月13日早晨,她开着那辆紫色凌志吉普来大连理工接我去她家。

  车上放了野花,是她路边采来的格桑花。我们都喜欢那清瘦、野性的小花,不喜欢壮丽肥硕的花。她的庭院里种了上百种小花。没有硕大的花。我没有庭院,也是只养小花。拣来的瓶瓶罐罐里,种满了铜钱草,绿萝、野菊。

  “你好像没走。”

  “我好像昨天才离开,今天又来了。”

  车在山路上飞驰。英文歌。冷气足。她栗色长发柔美旖旎,动人极了。墨绿色背心低调朴素,却有不请自来的性感。我穿了橘红的裙子,宽大自在。黑色短发,绿色绣花鞋。

  “小禅,你像个少年。”素莲说。

那么,素莲有少女气息。

  而我们眼角,已有鱼尾纹,未交流化妆品牌子,从未,甚至抵触牌子。

  “我没有买过任何奢侈品牌的衣服、包。”

  “我也是。”

  “我认为它们不值,那只是炫耀的一种标志。”我们俩周围不乏这样的女人。除了钱一无所有,只有花钱一条路——美容、买衣服,一掷千金,仍然空虚、寂寞、无聊。

我们只喜欢去小店淘衣服。几十块钱。多了不过几百、棉、麻。适合自己的,因为个子高,更偏爱长裙。只不过,她偏爱深色系,我偏爱浅色系。她在日本生活六年,服装亦受日本影响,我偶尔有艳丽的宝蓝、明黄,她基本是黑、白、灰。

  走山路,看见农民的集贸市场,她每天来这里买新鲜的菜。丈夫在大学做教授,她叫他伍哥。伍哥每周回来两三天,大部分时间做科研,是研究学问的人。女儿住寄宿学校。是私立学校,一两年后准备出国读书。

  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待着。有一只狗,叫“不丢”。因为之前丢了一只狗,好心疼,养了这只干脆叫“不丢”,那些花草和坛坛罐罐全是她的陪伴。

  “我最喜欢早晨的时光,空气是清的。我去给花儿们浇水、施肥,下过雨的庭院有些湿,能闻得见空气中的花香。”她有时会穿雨靴,她的雨靴有小碎花,绿色的。然后动手做早餐,一般做日式早餐,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和植物做早餐。偶尔窗外还有猫,洗着碗听着音乐,心里充满了喜悦。一个美好的早晨十分重要……然后喝早茶,英式早茶,或者白茶。之后去店里,开始一天的工作。店里有员工,有时懒了几天不去,赖在家里发呆,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一个人待着很好。

  素莲有个店,专卖各种各样的艺术瓷器,有几千种——画着莲花的陶罐、杯子、盘子、插花瓶……很多器皿超过你想象的美,过分的美。有些美得让人寸步难行——我们的缘起也是因为一件莲花的器皿。几乎每件都独一无二,来自景德镇设计师作品的有很多。

  “当时就想,假若卖不了就留下来自用。”

  我们对器皿有难得的眷恋与独到的审美,她亦喜欢我家中摆设。微博中,我偶尔会拍些器具放上去。那些器具都是一件件淘来的,来自国外、798、集市、地摊、小店。

  她对器物有偏执的痴狂。家中柜子中摆满了造型各异的盘子、碗、茶盏……几百个不止。她仍然嫌柜子太小。每一次吃东西用的器皿绝不相同,每一件都精美绝伦。我的记忆停留在上次来的晚宴,是我和她的游园惊梦……。

  没有提纲,东一句西一句。决定按时间来,从童年说起,彼此诉说。

素莲本来是给店起的名字,叫“素莲家”。

“我父母都是军人,父亲在海军基地,母亲在军队医院,所以起名叫“兵兵”。同学和家人都叫我兵兵。后来认识的朋友叫我素莲。”

  部队大院,这样的关键词让人羡慕。七十年代的部队大院相当于贵族。她随父母在旅顺的部队大院住。从前的日子慢,光阴慢,大院里的槐花开了,谁家的鸡又下蛋了?孩子们每天挤在一起玩。

  她有一段被送到乡下外婆家。有一到两年乡村生活。我们都有一个紧挨着的弟弟。我那时也被送到乡下外婆家,母亲在灯泡厂上班,父亲在无线电厂上班。无暇顾及我。乡村生活八年,所有农作物我全认识。玉米、麦子、棉花、芝麻、南瓜、土豆、茄子。秋天的时候,躺在棉花垛上发呆,吃生的土豆、茄子、红薯。

  衣服是外婆做的,有碎花补丁,鞋底是外婆油灯下纳的。六七岁时,我们都在乡下农村过着清苦的日子,盼望城里父母接回去,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裳穿,有肉吃。

  “现在再也不盼过年了,没意思了。一到过年就慌张,怕乱,那种热烈的气氛不属于我。”素莲开始煎茶,英式早茶。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我们坐在窗前说幼童时代。

  “你见过杀猪吗?”

  “当然。小时候过年都要杀猪。猪下水灌了香肠,煮熟的猪肝顶香。”

  我推荐她看毕飞宇《苏杯少年堂吉诃德》。前几日刚看完,非常感慨。七十年代的穷苦留下了永生抹不去的伤痕。

  我至今不喜欢吃玉米面。那时整个冬天是白菜、豆腐。土豆都极少,永远是炖白菜。素莲的家中也堆满了白菜和蜂窝煤。她那时的理想是当一个护士,因为喜欢护士手中的瓶瓶罐罐。“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是喜欢器具的开始,本来生命中便有这些琐碎的细。后来又去日本,深受他们影响,对器物有一种知己之感。”

  说到76年。那时我们六、七岁。唐山大地震,伟人去世。我们懵懂茫然,只记得到处是白花、黑衣、泪水、泣不成声。

  “那时就感觉天塌了。母亲流着眼泪从医院回来,我和弟弟不敢大声说话,连出气都静静的。”她用蜡烛给茶加着热。

  “我也是,而且,也跟着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但就是觉得出大事了……”

  “地震棚你住过吗?”她问我。

  “当然住过,塑料布和帆布搭的,漏水。从唐山运来的伤员分送全国各地。那时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很多人扎着绷带。河北是重灾区,我母亲腿上被划破口子,缝了很多针,至今有伤疤……我开始想知道天空有多高,用竹竿去寻找天空中的星星,宇宙到底有多大?在地震棚中听雨声,第一次失眠。”

  素莲回忆偷邻居家鸡蛋。那时我家也养鸡,哪一只鸡生蛋,母亲极清楚。素莲看到邻居鸡窝中的鸡蛋,蠢蠢欲动。那时的鸡蛋是奢侈品。来了亲戚朋友才肯炒几个鸡蛋烙几张饼。记得有一次父亲的朋友来,母亲烙了几张饼,炒了五个鸡蛋,我坐在桌边看着父亲和那个男人吃,指着他们能剩下一些,结果他们俩吃得精光。我气坏了,冲着我妈发脾气,嫌她做的白菜汤难吃,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地把筷子戳啊戳。

  我们对鸡蛋充满了渴望。

  素莲把手伸进鸡窝里,握到了一枚热乎乎的鸡蛋,还带着血丝。呵,真好!她揣着它回家。她有了一枚鸡蛋。

  邻居丢了鸡蛋,自然会找。鸡蛋被母亲发现了,遭到了恶打。“那顿暴打,我至今能记得,太惊天动地了。整个身体是青一片紫一片,我自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摸……”我们在70年代里艰苦的生活,朴素、自然、天真、拙气。整个童年物质生活匮乏,但精神质地异常敦厚。

  换了白茶,亦换了另一套器皿。白瓷,景德镇瓷、汝窑、晓芳窑、问鼎窑……素莲的器皿不问来路,却自有一种不明来历的美。

  白茶三年便有药性。F送我七年老白茶,煮过之后有枣香。收集茶叶渣做一个茶枕,里面放了枕草子和决明子。生活的日常在于琐碎的细节,生活本身便是艺术。如何艺术的生活,其实是一种修行。而我近几年养成喝老茶之习惯,每日早晨必喝茶,老白茶和普洱居多,喝透了方才去写作画画,有时候什么都不干,就喝茶听戏,看着日光的影子照进来……日子是这么美这么老。

  素莲一直放着英文歌,声音极低。仅仅是背景音乐。窗外的光线有金属的光泽,是秋天了,九月的秋天。

  “我现在刚开始有点喜欢春天,从前喜欢秋天,因为秋天有好多吃的……春天也好,春天有那么多花,花都开了以后,美得都寸步难行。”素莲家院子里有上百种小花,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但她能叫出它们的名字,视它们如芳邻、知己。她有几个花友,大家常常一起探讨养花的方法。

  我们去院子里待着。院子中有农村拾来的磨盘,实木桌子、椅子、随意放置的坛子、罐子。陶器随处都是,看似闲花、实则有意。一个人的趣味在于无意之间。“当时买这个院子时有些犹豫,毕竟离市内有些远,而且300多平米,要不少钱呢……但当时看到这个院子和落地窗户便动心了。中国人都希望有个庭院,特别是内心有情怀的人,更喜欢院子。”因为院子里面可以种花花草草,可以摆坛坛罐罐,美的东西总是让人心颤,怦然心动的刹那,便是对生活全部的满足。

  共同说起塔莎奶奶。她住在十八世纪里的古堡里,穿朴素衣服,养花、种草、园艺、画画……猫呀狗呀,把自己活成一种方式,活得没有时间和年龄,这是最美的修为。与光阴化干戈为玉帛,把光阴的荒凉和苍老做成一朵花别在衣襟上。

朴素的情怀一直有。说到紫式部、枕草子、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东山魁夷……又提及《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长物志》《闲情偶记》《夜航船》……对于生活中细节的偏爱是一样的深情。

  两个人仿佛生活在南宋。谈话一直被某个兴奋的事物打断,尔后再继续。

  中间去二楼她的卧房和书房,亦不知为何二人觉得地老天荒了。书房铺了毯子,旧沙发、旧柜子,分外有味道。老榆木的书柜和案几、老收音机。书不多,但审美趣味已确定。

卧室贴了碎花壁纸,很安静素雅。床上是手工的钩物,靠垫也是手工钩物。卫生间、沙发垫,都是白色手工钩物。白色。各种各样繁芜的图案,自有一种清秀格调。“我从小便偏爱手工钩物,谁家窗帘上挂了一块便觉得十足洋气,收集了很多手工钩物,有一种家常和琐碎的美,你走时送你几块……”

没有见过比素莲手工钩物更多的女子,简直铺天盖地。她喜欢什么都带着放纵,“我是不节制。”她自己说。男人大抵会觉得家中器物太多、杂乱,但每个女人都会喜欢家中气场强大,步步为营,每个什物简直都有惊喜。除了苏州画家叶放先生的苏州园林,这是第二个让我动心的家。

  家是女人的道场,一个女人有什么样的审美就有什么样的家庭布局。

“我希望家中布满东西,各种器皿、花、植物……只容我能走过去就可以,有条小径就可以。我还缺少平面,如果有平面,还会摆满器物……”素莲自语。这些器物已充斥每个角落。她仿佛嫌不够——她待它们如知己。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和它们说话,和花儿说话,自言自语。我没有圈子,也不喜欢圈子,有几个花友,还有一个朋友,和我一起去山里寻宝。山里的农民家有很多宝贝,腌菜坛子、小板凳、被扔掉的瓦罐、木制品、石磨盘……我们当宝贝一样捡回来。你看你看,手工袜子,老太太织的手工袜子……”

她拿出几双长长的手工毛线袜子,上面有黄色小碎花朵。紫色的、藏蓝的……我们套在脚上,在床对面的榻榻米上聊天。

  “得叫个人给咱俩拍照才对。”她打电话给表妹禹希,“你来一下,给我和小禅照相。”口气不容置疑,听得出亲近。

  “姨家的女儿,我妹妹,人可好了。”又转头问,“我们说到哪儿了?”

  “该说少年了,八十年代。”

  “对对,八十年代。那真是一个好玩的年代,热气腾腾的,好像每个人都非常饱满,你喜欢张蔷吗?”

  她开始放张蔷的歌曲。

  一个尖锐、妖媚、动荡的声音回旋起来。张蔷的声音独一无二,恰如人群中那最特立独行的女子,抑或植物中最招摇的那个——再招摇也不嫌招摇。那是八十年代无可替代也再不能复制的标记。

  表妹禹希推门进来,安静地招呼、微笑。后来证明,她的存在是巨大的温暖,形同空气与隐形人,却又提示着这场长谈的存在。

  禹希带来皮皮虾、蔬菜,开始给我和素莲拍照。

  “得炖点萝卜,萝卜的气味非常重要……”

  素莲放上清水、葱、姜、笋、白萝卜,砂锅极精美。几分钟之后,萝卜的气味充斥房间。张蔷依然在唱歌,我们同唱。

  “好好爱我不要犹豫……”禹希无法理解我们这样迷恋这个怪异女人尖锐的声音,因为一切和少年有关。

萝卜的气味更浓烈了。前几天去日本,素莲嘱咐我必买“关东煮”,然后去逛日本的百元店。“百元店非常有意思。”我买了日本的酱油、眼药水、味增汁,当然还有关东煮。日本有一种清冽的味道。

  我的另一个女友张书林,她鬼魅、妖娆,带着粉艳艳的妖气。素莲不是,素莲的气场是清冽简贞的。一单食,一人饮,一杯酒,一个人。像是未婚的女子一个人住,她身上未有光阴痕迹。瘦高的身材保持着少女的神态。脚踝极细。长裙极风情地拖到地上。她染了近乎黑色的脚趾甲,仿佛是为了配合栗色的长卷发。

  拍了很多照片。我们看着远方,我们交谈、侧目。禹希是个熟练而有味道的摄影师,她能捕捉到我和素莲最好的瞬间。

  之后禹希在厨房里忙活。我与素莲继续聊八十年代。

  “那时你在干什么?”她问我。

“改革开放了,父亲从无线电厂辞职下海,开始维修收音机,一天能赚到母亲一个月的工资……家里很快富裕起来,我们家里是先富起来的那批人,家里有成箱的柑橘、苹果、饼干。还有了咖啡、双卡录音机、东芝电视、索尼音响……欣欣向荣的富裕气息。父母脸上荡漾着满足。那时我学习很差,开始去市文化馆看小说,王安忆、阿城……我第一本读的是张承志的《黑骏马》,永生不忘。”

  素莲泡新茶,放一杯热茶在我面前,“我那时知道臭美了,为一件补丁裤子与母亲争吵,那时我上初二,暗暗喜欢一个男生。他每天经过我家门,我要注视他很久,内心却又充满自卑……裤子上有洞,母亲补上补丁,便不肯穿,怕那男生看见笑话,虚荣心那么猖狂……”

  “我也是,有一条好看的牛仔裤,一直穿一直穿。穿了很久得洗了,用力甩,第二天仍然不干,于是穿着半湿的牛仔裤去上学,为了显得腿修长。那时我就一米七了,班上男生才一米六……”

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少年的光阴又脆弱又美,像光影里织的线,全是金线。

  “那是怎样的男生?”

  素莲笑:“那就是我的初恋。”她顿了一下,“我们在一起七年,还是分开了,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的人,总是会不经意间离散。”

  在年少的时候,总是会喜欢一个人,无论这个人好与坏,无论与这个人相聚或离散。总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印证了你的青春,你一回头,他霸占了你的青春,但却越来越模糊。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发现你爱上的不是他,而是自己那永远不可再来的青春。他的在与不在,只能证明你的青春里有过爱情,或者不是爱情,是你一个人对于青春的长相思。

  空气有些停顿。素莲站起来,复又坐下。我也站起来,我们站在窗边看院子中的绿植。秋天的阳光恰恰好,茶的味道恰恰好,煮萝卜的味道恰恰好。

  恰好我来,恰好她在。

  每一个出色的女子,都曾在感情路上磕磕绊绊。在每次飞蛾扑火里烧成过灰烬,转而春风吹又生,爱情让内心丰盈的女子更丰盈,而让无力承受的人迅速枯萎。毫无疑问,素莲与我,属于前者。

  换了日语歌。

  “日本歌曲很奇怪,就是有一种怪异的忧伤,有些词语翻译不出来,只有用日语听才刚刚好。我在日本六年习惯了听日本歌……”

  你还相信爱情吗?我突然问。

  “当然相信,女人是爱情动物。你呢?”她反问我。

  “相信,一直。”

  遇见过许多女子,不再相信爱情。对爱情恨之入骨,把自己和别人都打入了地狱。一个人丧失爱的能力是多可怕。有一个人爱着,这世界是暖的。

  “爱情像剜韭菜似的。”

  “爱情说到底是一个人的事情,喜欢去爱的那种感觉。”

  两个人眼里有炽烈的光,对爱情有向往的女子如野草般盎然。

“其实到底还是想找一个人懂,比爱情还重要,那是灵魂里,精神高度与精神强度的相遇。”

海上花

有人说我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热爱没有意义。我房间的东西几乎都没有用,没有用有时是另一种美学。

▲ Blossom

  午饭之后,决定谈爱情。或者说,谈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两个人。

  午餐极简。关东煮做好了,整整一砂锅,米饭的香充斥整个房间。素莲挽上长发下厨去自家园子摘茄子,裹上韩国“不倒翁”炸粉,香气溢出来。又裹了面,炸了几条黄花鱼。盛进粗朴长条盘里,器皿的美遮盖了食物的光芒。

  她是迷恋仪式感的女子。那种迷恋昭然若揭,几乎可以一眼洞穿。

  她拿起奥林巴斯相机,先照了相。“总觉得有个仪式感会欣慰,如果器物不好看,会影响感官。如家里的猫回来,我觉得这是件欢喜的事情,我要给它一个隆重的仪式。还有,我喜欢黑色的猫,黑猫有说不出的味道和神秘感。我还喜欢节气,什么节气去干什么事情。八月落花正好,前几日与表妹提了热水瓶和茶具去池塘边拍照、看荷花、听蝉鸣。那是非常愉悦的事情,现在葡萄熟了,你走了我便去摘葡萄……有人说我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热爱没有意义。我房间的东西几乎都没有用,没有用有时是另一种美学。”

  “那当然。阿城先生当时是电影《海上花》的监制,他对导演侯孝贤、编辑朱天文说了一句特别重要的话:道具里,没有用的东西要多……”我这样对素莲说。我的家中亦是坛坛罐罐,九成以上没有用。

  素莲站起来,拿起一个相框,里面有两片树叶。“你看,相框是从日本的破烂市场淘来的。这两片树叶是在日本的秋天捡的,当时觉得美得不行,镶嵌在相框中。后来带回国,不敢打开,一打开就全碎了……”

  这些琐碎的细节令人心动。

  午餐没有酒。准备晚上喝些清酒。只两个菜,我口味重,又要了一碟生抽。午餐后素莲问要不要午休?屈指一算,明早即将离开,便微笑:说爱情吧。有的爱情是爱情故事,有的是爱情事故,你的呢?

  她未答,只叙述。

  她不知道,我极喜欢这种平淡的叙述,仿佛与己有关,又仿佛与己无关。因为隔了太多光阴,许多事、人都加了滤镜似的,变得美而好,其实也许没有那么美那么好。浓度和强度都降了下来,回忆成为一个人的事情,那些吉光片羽闪着光泽,注定只能凝固在回忆里,因为再回来,亦不是原来的样子,而且,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他也不是特别帅,也没那么高。但是有那个劲儿你知道吧?“劲儿”这个东西非常奇怪,其实就是气场。他气场极强,那时我们上初三,母亲逼我穿补丁裤子。我自卑,怕他看到笑话。因为他每天要路过我家门口,我要远远看着他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我特别迷恋那段时光,一个人的暗恋时光,小禅你有过吗?“

  “有过。”

  她继续。“高中我来到大连,他留在旅顺。走的时候特别怅然,好像内心里特别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旅顺……”

  想必法国作家杜拉斯离开越南亦是一样?2013年,我去西贡和湄公河,杜拉斯和她的中国情人成为关键词。人的一生不可能不遭遇爱情,爱情像庄稼,不过有的收成不好,有的收成丰盈,得看天意与个人造化。

  “高二时,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天啊,那是八十年代。一个女生给一个男生写了一封信,我犹豫了几天,还是写了一封信。”

  “你写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写,只写了他的地址和名字,然后寄去了一张白纸。那张白纸是我所有心思,秘密全在那张白纸上。一字未着,但内心波澜起伏、激情澎湃。小禅,你应该懂。”

  “我懂,我那时和你一样,也喜欢一个男生。”

  “那是个黄色的信封,上面有一只仙鹤,我永远记得那个信封,我刻意挑选的,因为平常的信封不这样,我以后给他写信都用这样的信封。我们那个年代还写信,你写信多吗小禅?”

  “多,我至今留着几麻袋。那时,我刚发表第一篇文章,铺天盖地的读者来信,各式各样的信封,还有求爱信,那年我们17岁……手写年代,台灯、信笺、邮筒,把信投到邮筒的刹那最幸福,等待回信的过程是美的。拿到信,用剪刀小心翼翼剪开,然后舍不得读完,要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慢慢读……从前的光阴与日子都慢,一秒就是一秒,一分就是一分,一年就是一年。那时街上还有牛车、马车,有戴着蛤蟆镜的青年提着双卡录音机招摇过市,有跳迪斯科的年轻人被老人骂,文学期刊到处都是,诗人们四处开笔会,耳朵里灌满了北岛、顾城、欧阳江河……”素莲等待F给她回信,我在收集全国各地读者写给我的信。

  “他给你回信了吗?”

  “没法回,因为没有地址,过几天我又写了一封。这次,我寄了自己的照片,一张黑白照片,还是同样的信封,并且告诉他我是谁,还写了自己在大连的学习状况。”

  “这次回信了?”

  “回了,而且信里有他的照片……那时好多年轻人都寄照片,也没有手机、微信。寄照片是特别庄重的仪式,我收到照片几乎傻了,这是第一次有男生给我照片,而且是我喜欢的男生。过几分钟我就会拿出来看一眼,心里怦怦跳,根本抑制不住的心跳……多少年后我还记得当时的心跳,太快了,像不能呼吸一样。

  后来开始等信,每天去传达室的玻璃窗前,一看有他的信就惊喜得不行,把信捏在手里就跑。信越写越厚,写不尽的琐事,但一个字不说爱,不敢说,可是满心里全是爱……我分了一些信封给他,这样的信封特别,从一堆信封中可以一眼认出来。最美最好的光阴一定走得特别快,现在最难忘的就是那段写信的光阴了,美极了……不自知的美,自己惊自己的天动自己的地。

  就像侯孝贤的《恋恋风尘》,男孩和女孩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关于天气、食物、忧伤、番薯……从来不说爱情,可是,全是爱情的气息。

  “第一次见面呢?”

  “是在寒假,提前写信约了,我从大连到了旅顺,戴了母亲给我勾的小白帽子,穿的红棉袄。我那时又瘦又高又白,他见了我也紧张,我们俩在寒冷的冬天走啊走,走啊走。积雪未化,麻雀飞过,两个人极少说话,低着头走,很像电影画面。我那时想要一辈子和这个人好、在一起。年轻时爱上一个人,都是冲着一辈子去的,但大多数人走着走着就离散了……”

我倒了一杯热茶,“年轻的时候只顾着爱情,其实是爱着爱情,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在年轻的时候,总要喜欢一个人。我那时喜欢一个男生,每天下了晚自习跟在人家后面。他骑车飞快,我也骑得飞快。后来有一天下雨,他仍然骑得快,我也仍然骑得快,但雨水太大了,路太滑了,我摔倒了。单车倒在雨水里,眼镜碎了,玻璃扎在脸上,瞬间满脸是血了,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很腥。没有哭,一个人跑到医院,发现眼角撕裂了,大夫轻率地为我缝了五六针。当时打了麻药,不觉得疼。后来慢慢结痂,拆线后留下疤……

我摘下眼镜,给素莲看疤痕。她看了,只是微笑。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会被光阴洗染,一点点变白。如果不是与素莲说往事,几乎忘记了这个疤。

  后来,素莲的感情坚持了七年离散。F考到大连来,素莲怕他们学校开舞会,不知道他会和谁跳舞……她站在他楼下,让门口大爷喊他出来……他们纠缠、生气、相爱、嫉妒、吃醋、小心眼、控制……

  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一次次争吵、分手。以为此生不会分开。终至分开。七年后,他们平静分手。吵闹时不会分手,心死、心凉才会放手,世上所有情侣的聚散离合大抵如此。

  “那一时刻,我觉得人生好绝望,后来他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好了。他居然和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好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打电话到女孩儿家,叫家长管孩子……我快疯了,对他嚷:咱俩不好了我就得死!我真自杀了,割腕了……但爱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悲凉我感觉得到,他不属于我了……”

  “然后呢?”我很想递给素莲一支烟。平静的诉说背后,是青春的残酷与爱情的纠缠、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然后我遇见了伍哥。”

一壶浆

素莲不知道,每一个欢喜的黄昏,我有时会在木棉花树下躺上一天,有时沏一杯普洱茶,慢慢消耗掉光阴,那是属于精神内核的独自。

▲Syrup

  伍哥是素莲的爱人,大学教授。那时,伍哥在日本,与国内有联络。遇见素莲,觉得自己的妻子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们在大连友好广场“威廉士堡”吃饭,伍哥忽然说:“你嫁给我吧!”

  素莲一惊,他们才认得多久啊。

  她拒绝:“不行,伍哥,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我的缺陷太多,嫁给你太不公平。”她坦率地告诉了伍哥她的七年之恋。

  “没有,我还有一颗完整的心,我能给你补好,你就是我的妻子,我就要你!”是伍哥坚定的态度感动了素莲。她突然特别想结婚,她那阵并不爱伍哥,只想结婚。

  她跑去告诉F,“我要结婚了。”她怀着报复的恶意,但对方并不动容。

  很快素莲结婚了。“没办婚宴。没穿婚纱,只花了1200块钱。我特别怕结婚那隆重的仪式感和没完没了的筵席,我怕婚礼,那天只穿了牛仔裤。两个人只要相爱,对着天空、大地、一棵树、一朵花许愿都好。”

  她起身泡白茶,这种叫“寿眉”的茶平和、低调,像此时的天空和我们。

  她说到伍哥的时候带着平静的喜悦和满足,她自己并不自知。

  “没有伍哥不会有你这个家,这个家有伍哥许多宽容和爱意,有他对你的纵容,因为这个家全是你的味道……”我微笑着说、

  从第一次来到这次,素莲家是素莲的,几乎全是她的气场,一个男人只有宠爱一个女人、纵容一个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家。家成为了素莲的道场。

  “他那么爱我,近乎宠溺,我是过了几年才发现没有一个男人比伍哥更适合我了,年轻时忙着爱情,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爱情是柴米油盐、细水长流,他无条件地包容了我,我和他在一起,好像每一天都是新的,两个人就是脚踏实地过日子。我是浪漫的双鱼座,需要嫁给这样稳妥、笃定的男人,伍哥不会用QQ、微信,致力于生物研究,有时单纯得像个孩子……他把我的心缝好了……”

后来他们去了日本,素莲在日本待了六年。她现在的家居放置、着装、饮食,都受日本文化的影响。“和伍哥在日本过得特别简单。孩子送幼儿园,两个人都去工作。人际关系简单到了极致。周末和中国朋友喝啤酒、去A家B家C家来回喝,中国人很难融入日本主流社会……我的酒量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我那时候真正理解了强大,所谓强大,就是你跌倒后爬起来的速度,有些人需要几年,有些人几个月,有些人几天……

那时我30岁,基本知道自己要什么了,我在日本打零工,印刷厂干过,也洗过碗……日本洗碗不让戴手套,盛来的饭特别粘……我至今还记得那粘!一边洗碗一边听歌,就是从那时候喜欢听日本歌的,现在也愿意一边洗碗一边听歌,有时候听一首歌会想起一段光阴来,你有吗,小禅?”

  “当然有。我那时喜欢齐秦、崔健、摇滚乐……后来喜欢戏曲。我还爱和一些老人待着。听他们讲故事,觉得人生值得回味的特别多,一段光阴有一段光阴的好……哪怕这段光阴特别不堪,想起来仍然是有不舍的那部分。我最好的时光是现在,每一秒都是自己在认认真真地过,而且开始放弃一些东西,开始删繁就简去伪存真。那些不必要的东西、食物、人开始从精神硬盘中清除。”

  音乐一直回响着。她的手机没电了,去充电。下午的光线更有明烈的金属感与长风浩荡。要了一杯咖啡,看外面有一只大黑猫闲适地走过。窗口吹进了秋光,树叶的背面有银色。素莲的院落有素色光芒。这种光芒却并不扎眼,只想在这里一箪食、一壶浆、一杯清茶过无数个下午。

  决定去看她的店,顺便散个步。

  在车内放了日本音乐,有绝望的涣散感。我告诉她自己不会开车。

  “你不用学,你的长相气质也不适合开车。你有永远的少年气。像没有年龄的古人……”我在反光镜中看到自己比男生还短的发,藏青色的麻质长裙,草编鞋。素莲那件墨绿色小衫十分有张力,外面披了黑色钩织罩衫。没见过比她穿黑色更好看的女子。

  她的店在山下。进门前显然知道会被惊住,还是惊住了。

  铺天盖地的器皿,每一件都有灵异的美。几乎全是来自艺术家的“私人定制”。那些朴素拙朴竟然有说不出的大美。因为拥挤、逼仄,因为繁芜、灵异,居然硬生生逼出了无法忍受的美感。

  黄昏的光打在每件器物上,有种来不及抓住的美,几近贪婪。几近无法忍受。或者说,寸步难行。

“许多是景德镇艺术家专为我这个店做的,还有一些青年设计师作品,器物是有灵性的,时光赋予它们禀赋,它们也挑人,流俗的人不会喜欢我的器物,认为没有地方安放它们。但喜欢的会特别喜欢,因为艺术、自然、热爱生活的人。那些会把一坛咸菜腌制成美味的女子会格外中意它们。我的客户注定小众,这没有关系,我当初做这个店就想:如果卖不出去怎么办?拿回家自己用好了……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我是靠精神活着的人,靠坛坛罐罐、花花草草活着,靠日常这些琐碎、动人的温暖活着。生活很美,我不能丢了它。我不能没有生活。生活高于一切,艺术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等待一个黄昏的落日比挣几万块钱更重要。”

  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可与天、与地、与花草往来,多么喜悦。素莲不知道,每一个欢喜的黄昏,我有时会在木棉花树下躺上一天,有时沏一杯普洱茶,慢慢消耗掉光阴,那是属于精神内核的独自。

  我与素莲,刻意保持了与这个世界的距离。我已经五年未看电视,亦不用电脑,有好长时间,是慢慢浪费掉。

◤野草香◢

耽美于每个黄昏、清晨、器物的女子,活得像一株清丽的植物,内心里充满热爱。甚至,热爱生活中每一个刹那。

▲Weeds

  素莲从日本回来做过贸易,在外企亦做过管理,挣过很多美元,但她觉得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她要开一个自己的店,要住到山里去。独居。种花种草,去山里拾破烂,去和坛坛罐罐说话,养猫、狗,研究美食。

  她很快辞职,并逐步实施理想。

  “我最喜欢自己35、36岁时的光阴,觉得自己焕发了从来没有的光彩,那份心境特别自得。但我愿意保持生活中的缺憾感,这种缺憾感鼓励我的气场不能掉下来,要向前走,向前走,那就是美丽人间……”

  夜来了,重回她的家,灯光下准备晚宴。

  新鲜的虾、小菜、清酒、音乐。清酒是自酿的,边喝边谈。艺术、生活、爱情,种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饭后,表妹收拾完走了。她始终保持微笑并且从不掺言,最美的聆听者。

  与素莲转到客厅的沙发上,拧暗了灯。一人一个沙发。有很多抱枕。听众换成了脚边的小狗“不丢”。

  有一句无一句地聊,没有主题了。

  “不太喜欢欧洲,总觉得隔心隔肺。”

  “爱情不需要任何技巧,爱情也害怕技巧。”

  “希望能温暖到别人,也能被别人温暖,这是相互间映照的一个过程。”

  “有些人、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友情和爱情一样,是有阶段性的,A在此处下车,B在此处上车,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在友情里,我们都有过停顿,甚至是伤害。在心里面,有不能提及的伤痕,至今隐隐作痛。

  我们唯一落泪是提及曾经的友情一夜离散,20年的友谊化为灰烬。

  缘分尽了,感情再深也是陌路。

  我们像野草、野花一样活着,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小资、文艺、优雅,我们都能吃苦,担得起风雨,也享得了彩虹,这是一个人的精神强度与内核。它是岁月所赠,并无多少意味。

  继续喝白茶,夜已深。能闻到露水落到花上的清香,还有蟋蟀的叫声,狗儿窝在脚下睡着了。往事不断被提及,偶尔有伤疤展示,很快云淡风轻。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的人,那些波澜壮阔与逼仄疼痛都同时属于我们。

  耽美于每个黄昏、清晨、器物的女子,活得像一株清丽的植物,内心里充满热爱。甚至,热爱生活中每一个刹那。

  夜未央。已至凌晨。决定睡去。

  她睡床,我睡榻榻米。干净的床垫与气味,清新的纯棉被罩。以为16个小时的谈话会兴奋、失眠,未曾想过沉沉睡去,无比安好。直至天亮。

  素莲拉窗帘。刷地一声,光线进来。“小禅,你不知道我多喜欢早晨的光,还喜欢听拉窗帘杆的声音,美极了……”她下楼准备早餐。茶泡饭,极简的餐,但分外有味道。

  然后去院子里喝茶,火龙果被切成极规则的样子。

  院子里有上百种花,戴着露水在开。我们说老了以后还要这样子聊天。或者一句话也不说,能待在一起喝喝茶也好。

  七点半,准备出发去机场。

  仍然觉得好多话没有说。

  下午抵京,我对素莲说,感觉空落落,她发了个状态:要自己待一天,不想说一句话了。她说想念我,我说,我也是。

  以后的光阴,我与素莲会持续这种橙黄橘绿的生活,在日常生活的内核中,找到平凡朴素的大美。

  我们相约一年能见上一次也好。能到八十岁,表妹说了,还愿意倾听两个老太太聊天,并且任我们落泪动情,依然负责递纸巾。

  这是我与素莲的约定。

本文摘自雪小禅老师新书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雪 小 禅 新 书 推 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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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雪小禅2015年全新散文随笔集,篇篇新作,字字首发。老树画画配图,中国古风24节气雅致插画,全彩四色;青年作家李菁摄影,月白天青,鸟鸣落雪,万物有灵且美;可素琴白马纵横四海,可心怀广宇爱人及人,可花间饮酒续写缠绵,愿你有这样的生活。

10位风骨独特、静默笃定的低温女子;

  20万字全部手书写就,缓慢于时代,从容精良;

  30种稀少而珍贵、开阔而坚定的价值选择。

〔雪小禅与素莲〕

她和她的另一个自己。

行路一束,素心人两枝。好日子,就这样和同类浪费掉吧。

好姑娘,采一把野花,或者让我捧给你。

读者朋友们可以把写给雪小禅老师的知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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