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民办老师》中集第十回
太公失手赴黄泉
三婆大意丧爱女
微力
那天上午送走黄强军等三人,我的心情很矛盾,也很复杂。作为他们的老师,我既为学生们高兴,又为自己窝火:其实我也报名参军了。只不过不在学校报名,而是在知青队报名,学校这边并不知晓。体检也合格了,但是政审这一关被刷下来了。政审过不了关,我早有预感。其实不用内查外调,一看填表就明白。表格里面要求填写父亲成份,母亲成份,主要社会关系,谁敢不填或谎填?那时有个罪名,叫隐瞒家庭成份。我读小学初中那会,最害怕的就是填表。特别是上面说的那几栏。每到填表时,小心脏就嘣嘣嘣跳得欢,像是要蹦出来。左手挡着,右手夹着,脑袋低着。两只眼睛像是打流星,生怕别人瞄到一星半点。高中以后,倒是不怕了。也不是不怕,而是我长大早已明白,怕也没个屁用。还不如干脆一点,潇洒一点。或者说破罐子破摔: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好事坏事,总要面对,你说对不?悄悄的告诉你,千万保密哦。我父亲这条线,没有任何问题。别说查三代,再往上十八代估计都是农民,世世代代啃泥巴修球球。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根正苗红。关键是母亲这条线有情况,还不是小问题哦。外公是黄埔军校毕业,亲朋好友也都是军校或行伍出身,号称胡家军。先是跟着蒋校长打日本鬼子,后来是调转枪口打共产党。再后来欲逃台湾未果,被共产党抓住。说是反动军阀,嘣的一枪给毙了,审都不用审。这样说似乎太笼统,我还是展开慢慢说吧。正好借此机会,把家史抖落抖落,晒晒太阳,日后也好同儿孙们有个交代。像红灯记里面说的,痛说革命家史,吹吹小牛呗。
我们就从太公说起吧。太公是祖传乡村打师傅,小院里开了一家小武舘。所谓乡村打师傅,并非专业武师,忙时下地务农,种棉收稻。闲时招收弟子,传习武艺。遇上有人跌打损伤,偶尔也推拉针灸,熬制膏药。所以基本上还是农民。太公生有五个男孩,其他四个均已成家。唯有公公尚未成年,带在身边。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开了武舘,就少不了有人上门讨教切磋。正规的比武切磋,江湖规矩是点到为止。仇家就不是这样,双方签订生死文书,开打决一雌雄。打死无需偿命,官家亦不追究。那次来的对手,按理说也不算是什么仇家。一白面书生,二十八九岁,斯斯文文。没带随从,也不见兵器。手中只是摇一柄折扇,正面是几杆风竹,簌簌落落。背面是四个大字:风来无声,潇潇洒洒。再看穿着。头上是一顶杏黄轻巧笠帽,即可遮阳又可避雨。一袭白衣白裤,雨过天青,微风吹浪,像个文人。脚下是一双布鞋,也是杏黄色,干干净净。肩上背一包袱,松松软软,还是杏黄色。给人感觉像是出家人,又不完全像。不知是太公得罪过什么人,还是祖上结了什么仇家冤家。反正该来的就会来,一切按江湖规矩行事。凡是有人上门切磋武艺,你总得应承下来。要不,人家说你缩头乌龟,你这武馆门还咋开?对方似乎也不像是坏人。只是说讨教讨教,刀枪不长眼,还是立个生死文书为宜。于是,双方请了中人,立了生死文书,约了黄道吉日,准备开练。太公祖传的是蛇拳。说起源头就有点远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说的是当年刘邦斩蛇造反,仿照那大白蛇腾挪闪动信子狺狺的模样,设计出一套拳术,称为蛇拳,并将此拳传遍军中。后来刘邦称帝坐了天下,将蛇拳作为刘氏传家法宝,代代相传永不泯灭。太公自小练习蛇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到如今已有三十余年,早已炉火纯青出神入化。除了蛇拳,十八般武艺刀枪剑戟无所不通,方圆百里小有名气。手下有二三十号徒弟,个个黄牯后生,精壮无比。此时都穿戴整齐抖擞精神,一声呐喊分成两队。四村八邻的乡民,闻讯亦赶来,或为助威,或看热闹。太公一身黑衫飘飘欲仙,双手合抱深深一躬,算是地主之礼。那白衣人微微一笑,也是一揖到底,作为答谢。只听得中人一拍案木,哐的一声锣响,比武正式开始。比武具体过程就不细叙了。诸位看官如感兴趣,可以参看本人另一拙作《皇天厚土》。这里只说结局,端的是两败俱伤。白衣人被太公一招白蛇吐信,击中胸膛,当场吐血倒地。太公也被对方折扇轻点,封了穴位,血流不畅。白衣人生死未卜,且不说他。只说太公经络不通半身不遂,拖了三五个月,不久一命呜呼。没过几日,太婆也随之撒手而去。正所谓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公公一个孤儿无法谋生,只好同村里另一个孤儿,结拜为兄弟,搭伙挨日月。我们称之为细公。两人年龄小,干不动农活,又没有别的生计。只好推独轮车帮人家运砖瓦,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每天早出晚归,赚点小钱勉强度日。两人省吃俭用上十年,慢慢存了点银子。先帮我公公盖了土屋,成家娶了我婆婆。那年公公十九岁,婆婆十六岁。过了两年,又帮细公盖屋,成家娶了细婆。细公十八岁,细婆十四岁。两家不是亲生兄弟,又胜过亲生兄弟。我婆婆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就是我父亲。细婆也生了三个女儿,却没有生儿子。双方约定:我父亲生的第一个男孩,归我婆婆。第二个男孩就归细婆,算是过继给她做孙子。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才六岁,就被送到乡下细婆家。在那里读书发蒙,过了两年。天下万事,均有前因后果。只是未必人人知道底细,方觉惊奇无比。公公去世的早,临终前嘱咐婆婆:一定要让父亲读书,改变命运。婆婆年轻守寡,干不动农活,又无别的进项。几个孩子都养不活,哪有银子供父亲读书?只好把女儿一个接一个,送给人家做童养媳。细公也去世的早,临终也留有遗言:协助父亲成家立业,过继孙子传宗接代。两个女人齐心协力,一起把父亲拉扯大。完全靠给人家纺纱织布,供父亲读书。因为家境贫寒,父亲只能选择读师范。民国政府管吃管住,还免学费。转眼到了49年全国解放,新政府需要大批文化人。父亲高师毕业,分配到了江边村小做老师。白天教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晚上教农民兄弟识文断字,名曰扫盲运动。且说江边村风景美丽。前面一条江,婉蜿蜒蜒流向远方直通袁河。江边有竹,一簇簇风姿绰约,曲曲折折熙熙沙沙很是好看。江里有鱼,经常有渔民赶着鹭鹚来捕鱼。最多的是金红色的大鲤鱼,还有金黄带黑色的鳜鱼。山上有树。树上数不清的鸟,飞来飞去。树下有各式各样的动物,东奔西突。每到秋季收禾时节,人们便成群结队上山打猎。或野兔野鸡,或獐子麂子。用秋辣椒加大蒜豆豉炒,再加点马洪老酒,那味道简直迷倒八仙!唯独教育办得不咋的。所谓村小其实是个小破庙,背靠一个小山坡,有点阴森感。破庙正堂做教室用,居中歪歪倒倒支着一个破黑板。下面七零八落摆着一二十个木凳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后面是教员的卧房兼厨房。室中也没有床,只有一个用泥土垒起的台子。紧靠着土台子有一个灶台,一个破锅没有锅盖,一把铲子锈迹斑斑。墙上有个猫儿洞,洞里有盏小油灯,上面布满蜘蛛网。左边厢房是男茅厕,右边厢房是女茅厕,依次挖了四五个蹲坑。庙前有块不大不小的空地,算是个小操场。四周坑坑洼洼,可以作菜地。围着这块空地包括破庙,有一些似倒非倒的竹篱笆。上面是一些丝瓜藤南瓜苗,早已枯萎。学校就父亲一个人。既是校长,也是主任,更是老师,兼做厨师,还是校工。总共十五个孩子,十男五女。分成两个年级,各自占一边。这就是当时乡村很普及的复式班,这边上课,那边做作业,理论上是这样。两天语文两天数学,半天体育半天唱歌,半天画画半天劳动。从来就没有铃声,也没有课间休息。老师一叫就上课,老师累了就下课。虽然是一个人,德智体美劳,一样不拉下。
话说村里有个女神人,方圆百里都很有名。乡人的生老病死,都离不开她。从呱呱坠地到娶亲生子,再到丧葬入土。头疼脑热中风生疮,婆媳不和夫妻反目,丧魂落魄捉鬼驱魔。还有地界争执,水源先后,都离不开她。总之一句话,是个能人贤人善人神人。乡人对她毕恭毕敬顶礼膜拜,尊称为观音三婆。这个不是名字,也不是辈分,而是一种综合职业:媒婆生婆神婆。三婆长得慈眉善目,总是面带微笑。你有天大的事,只要同她一说,总是心中有底尘埃落定。三婆心灵手巧阅人无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说会道无所不能,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得住她。三婆最大最好最美的声誉,还不仅仅是神通广大精明能干,做了众多好事美事善事。还在于三婆菩萨心肠乐善好施,有钱给钱没钱给物,实在没有也就算了。遇上特别穷困潦倒揭不开锅的,还慷慨解囊打倒贴,方圆十里八乡名声很好。神仙也有烦心事。三婆的烦心事是什么呢?就是自己肚子不争气,只生了四个女儿。大女儿是六月生的,叫六英。最小的叫细英,就在村小上学。父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因为没有儿子之故,三婆总觉得生活不是很如意。如果不是这一条,三婆的人气指数还要更高一些。三婆思来想去,有心想招一个上门女婿,宁可不要彩礼,哪怕倒贴也行。细妹那天回来说,村小原先的老先生走了,换了一个年轻新老师。高高个,白白脸,说话很好听。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三婆觉得机会来了,应该先去看一看再说。村小已经散学,夕阳西照,一片金黄。新老师赤着脚高挽裤腿,正挥舞锄头整菜地。白衬衣扎在皮带里,显得特别精神。从侧面看过去,像是一个剪影。余晖照在身上,尤其祥和柔和亲和。三婆看得高兴,主动打招呼:老师还会种菜呢?新老师见有人来,停下活计回话:天气转凉,种点萝卜白菜。得知是学生家长来访,忙往庙里迎。想给对方倒杯热水,一提暖壶,空空如也。正打算去烧水,被三婆拦住:那天也请老师来认个门,喝杯水酒啊!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过了几天,三婆要细英带话,请老师来家里坐坐,认个门。老师也正想去家访,了解一下村里和学生情况。放学之后便随细英一道,来到三婆家中。乡间对老师颇为客气。我们那里最隆重的礼节,就是现杀鸡吃热酒。满桌子都是菜,清炖全鸡,红烧全鱼,辣椒炒鸡杂,煎豆腐烧肉,韭菜炒鸡蛋。新老师倒是想拒绝,只是肚子不争气,老是咕噜咕噜如山响。开头还讲斯文拘点礼,三杯热酒下肚,酒气胆气豪气雄气,都一股脑儿来了。毕竟才二十郎当,正是吃饭长身体的时候 ,难免就多饮了几杯酒,多吃了几碗饭。三婆是见过世面的人,一招一式都很有讲究。首先是安排席位,老师和六英爸坐了正位。六英紧挨着老师,加酒添饭都由六英伺候。下面几个女仔,都不上桌,端了饭去外面吃。六英那年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芳华毕现的好年龄。在乡间算是大美人了,中等身材尽显苗条,前凸后挺有女人味。头发乌黑发亮,随意一挽自成风韵。皮肤细嫩又水滑,略显小麦色,充满青春活力。当然,六英最好的是性格活泼,善解人意,这点很像三婆。说说笑笑落落大方,不像是乡间女子。也不拘泥也不放肆,举手投足恰到好处。两个年轻人在桌上,说话喝酒唱歌。像一首歌里唱的: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活。吃好喝好说好笑好唱好,时辰已经不早。乡下地方到处黑麻麻,三婆怕新老师新来乍到,不熟悉回去的路。特地安排六英提着马灯,专程送回破庙。碰到缺口拐弯处,不免牵手指引一下。到了中秋佳节,三婆又要细英邀请老师来做客。老师懂得人情世故,托人到闹上买来月饼点心。包得漂漂亮亮,系根大红绳子,俨然像是走亲戚似的。照例是喝酒吃饭聊天唱歌,照例是六英陪伴加酒添饭,照例是六英提着马灯送回破庙。自中秋之后,六英每天去村小为老师送饭,好酒好菜风雨无阻。逢年过节,再请父亲到家里来叙叙,热热闹闹,人间烟火。三婆有时外出当闹办事,路过父亲老家。顺便也拐个弯,进去看看婆婆纺纱织布。顺手带一块猪肉,几提煎豆腐。婆婆不过意,回赠一些自己纳的鞋底,织的棉布。三婆捧在眼前仔细欣赏,连连夸奖婆婆的针脚细密,图案好看。两人互相恭维,很是投缘。两个人谈得来,年龄也差不离,就按乡间规矩,欲磕头结拜金兰姐妹。婆婆又把细婆捎上,仿照古代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杀鸡温酒碰杯盟誓。关系铁定之后,三姐妹敞开胸怀,共商儿女亲家大计。俗话说:男人的爱从胃开始。三婆的计划非常奏效,一来二去两人自然就好上了。男欢女爱结婚怀孕生孩子,那是非常自然的事。具体过程就不说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知六英生孩子时出了大问题:胎位不正遇上难产。三婆自恃经验丰富,又有神灵相助,过分自信不肯送医院。等到人不行了,再送医院已经晚了。产妇大出血,母子双亡。三婆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哭得撕心裂肺。婆婆和细婆悲痛欲绝,哭天抢地拍手跺脚。父亲上课回来,得知噩耗,惊得魂飞魄散。三婆交给他一个红布包包,父亲打开一看,里面只是一缕青丝。屋内光线较暗,那青丝仿佛还在飘动,幽幽地泛着一种异样的光泽。三婆有心想安排二女儿继续送饭,无奈父亲伤心过度胃口不佳。三姐妹抱头痛哭,只叹命苦。两家依旧当作亲戚走动,直到今日其后人还关系密切,时有往来。我们小时候,不止一次疑惑不解问母亲:别人家都只有一个爱婆,我们家怎么有三个呢?当地土话,爱婆就是外婆。母亲总是笑着说:等你们长大了,慢慢就知道了。暑假过后,父亲调到乡里中心小学去了。父亲从小受苦出身,凡事舍得下力气。又会看人脸色,做人做事可靠实在。没过两年,便被上面提拔为小学校长。那在解放初期,是很了不起的事。世界上的事,大都偶然中有必然。那年暑假,上面新分来一位女老师,年轻漂亮能歌善舞。聪明的看官朋友,我想你已经猜到了,那就是我的母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刘伟力,江西新余人氏。少年轻狂取名过大,后改微力戏称微哥。
一不小心成了书画家。篆隶古朴厚重,草书奔放大气。绘画作品笔墨清新,尤擅山水竹荷。
最神仰是玄学家。遍访名山大川,苦研古方秘籍。尤擅相字测字,临场每有奇效。
勉强也算是作家。出版《现代公共关系》、《到深圳求职》等书籍多种。姓名联格调高雅,堪称一绝。目前正撰写教师四部曲: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特区教师,美国教师。
最动人处为人豪爽,谬语憨笑,交游天下。人无贵贱,只为投缘。万物有灵,皆有因果。
2013年《中华国粹》封面人物。《中国收藏》誉其为一一实力派,国学底,文人气,多面手 。
编辑:杨来治(河南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