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坚 丨弃鱼而逃

写下这个题目,我就觉得有点可笑。成语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渔翁在鹬蚌相争之中,不费吹灰之力,连鹬蚌和鱼一块逮住,化为己有。我怎会见利而不获,弃鱼而逃呢?

说起来那是一段岁月的悲酸,一段生活的无奈,一时人生的聪慧。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未期,我们厂已处于半停产状态,成半年发不下工资,工人们都发挥着"是神仙都有把棕刷"的生存能力,我也回到老家淘金。老家地处深山区,除了山高林密,交通不便,信息闲塞外,就是黄泥土路歪墙草屋河滩石头的贫穷落后,虽有几处金矿,都是国有企业,村民们想弄点矿石挣点小钱,也是望尘莫及望梅止渴。我回去几天,也没找到下锅的"米",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天,我在街上闲转,看看能找点什么生意做做,挣点生活费。突然看见从小树沟出来的四五个山民,挑着担子,编织袋下面滴着血水,袋上有血迹,我叫他们放下担子歇歇,问袋里装得啥,他们说是鱼。问他们从哪里逮得鱼,他们说:是他们沟里水库水放完了捞得鱼。又问他们是死鱼还是活鱼?他们说昨天捞出来还是活的,现在死了。又问他们往哪里挑?他们说:准备到县城卖。又问他们是鲤鱼还是链鱼,他们解开袋让我看看,说纯是链鱼。我说这几担全部要完多少钱一斤?他们看我像是买家,几个人商量了一会,说县城一块二一斤,不说零头了,你要完一块钱一斤。(我知道洛阳链鱼价格,一斤以上的一块八,一斤以下的一块五)。当时想;这几百斤鱼贩到洛阳通通按一快五算计,也能挣三百多元。合算。我看他们急着卖,心里想要,却又装作不急着买。我说不行,太贵了,不要。他们想图利索,说:"你还个价"。我说最多七毛。他们的头摇得像货郎鼓,说:太贱了,太贱了,再添添,再添添。经过我们的讨价还价,最后八毛钱一斤搞定。我给弟弟捎信,叫他赶快到街来。街离我家不远,不大一会儿,弟弟就来了。弟弟帮我过称,付了款,山民们帮我把鱼装在公共汽车顶上,用网绳系住。不知是网绳没系好还是咋的,车没走多远,一袋鱼从车顶掉了下来,把鱼肠摔在肚外,滴留着。

那时的洛栾公路不像现在的快速通道和高速公路,两个小时或五十分钟就到洛阳了。那时的洛栾公路是弯弯曲曲的窄道,只能错过车。从乡里到洛阳要翻上七里下八里蛮峪岭几架山过几道河,车跑得很慢很慢,到洛阳得颤跛五个多小时。车到洛阳,天已经快黑了,我们赶快找旅社住,明日好卖鱼。我们来到周公庙菜市场,那里有个旅社。我们把鱼弄到旅社门口,服务员看见血腥哗啦的编织袋还滴着血水,捂着鼻子说光叫住人,不让鱼放在院子里,怕腥气影响别的旅客。我们好说歹说给人家说了半天,人家还是不让放鱼。没办法,我们又去附近找了几家旅社,人家也是这态度,光叫住人不让放鱼。

真是到了“山穷水尽欲无路"货到地头死的地步呀!没办法,只该夜里看鱼啦。洛阳的冬夜,虽然没有哈尔宾的滴水成冰,但也在零下七八度,冻人彻骨。我和弟弟坐在放鱼的水泥地上,开始了与寒夜的博击,与时间的煎熬。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像刀刺着我们的身体,我们虽穿着棉袄,在寒风的肆虐下,像穿件单衫那样冰凉。我们冻得瑟瑟发抖,脸耳冻得麻木生疼,浑身像跳进了冰窑一样。我和弟弟才开始背靠背打盹,后来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抱在一起相互取暖,还是抵御不住寒风的袭击,就干脆不睡了,起来跺脚取暖。夜,漫长的夜,平时在暖被窝里,也不觉夜长,一觉睡到天亮。只有在这寒夜里,才有夜长似岁的感觉。啥时候才熬到天亮呢?我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冻着、熬着,熬着、冻着,盼望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耀温暖我们的身体,盼望着买鱼的人群围摊抢购鱼,唿啦啦的大团结票子装进我们的腰包,撑笑满天的冬霞……

再美好的想象也不能当暖床睡当暖被盖。风仍在刺,身仍在抖,我们仍在受冷冻。我看见不远处有栋楼倒垃圾的小铁门开着,就产生钻进垃圾简里避寒的想法。我拉开门,见里面没有多少垃圾,只有些碎纸片,喊弟弟说:这里能避寒。我们也不嫌脏,和弟弟钻进垃圾简里,虽然很窝屈,但不受寒风的袭击,因和弟弟挤得很紧,身体暖和多了,我和弟弟轮换着睡觉看鱼。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沉睡一夜的城市又喧闹起来了。昨夜的寒风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太阳的微笑倾撒着和暖。我们赶紧抖开塑料纸铺在地上,把鱼倒在纸上摆好,等待顾客光临购买。我顺便转了一下菜市场,有好几家卖鱼的。他们的鱼有鲤鱼草鱼链鱼,大部分都是活鱼,在水池里活蹦乱跳,价位较高,只有一家是死鱼,在筐里放着,唯独我的鱼在袋里装着,且还是前天捕的,也不知解开袋子让它们透透空气,继:续捂着。我摊刚摆好,工商来了,说叫报工商费,我说一条鱼还没卖呢,没有钱,工商说,不管你那,三块钱,掏!工商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我把衣兜翻了个底朝天,只有五张一元的钞票,我对工商说,掏两块吧,我和弟弟还没吃饭哩。工商说:"不行,三块!你们是啥高级的人啦,两块钱还不够你们吃饭!"我看拗不过人家,掏了三块钱让工商走了。大清早,一分钱没卖,又交了三块钱管理费,我嘴咂了咂没啥说,自认倒毒吧。时候不大,疫检来了,问我要疫检证,我说没有。疫检说:没有疫检证不让卖,我说您行行好吧,我们昨夜在这里看了一夜就没睡,早饭也没吃。疫检看我是老实可怜人,眼圈湿了,柔和地说:'老百姓做点生意不容易,上级规定,我们也没办法,去办疫检证吧。"我连连点头,叫弟弟赶紧去防疫站。

好不容易打发走那些吃公家饭的人,开始静心卖鱼啦。在家想着鱼在洛阳很好卖,顾客会抢购。现实与想象相差甚远,我等了个把小时,没有一人问津,有人路过看都不看一眼。又等了一会儿,有个中年男人来到摊前,问鱼多少钱一斤,我说一块五。那人弯腰抠开鱼腮看看,说你这鱼捕出来时间长了,不鲜了。我说昨天刚捕的。"你骗谁?这鱼至少是三天前捕的!你看这鱼腮,变成黑紫红。才捕的鱼腮是鲜红鲜红的!"看来这人懂货。我不和争论,说:你要不要?他说要十斤,最低多少价?我说不说一块五,一块三。他说还高。这鱼过了今天就卖不出去了。经过我们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块钱一斤搞定。他很快买走十斤。洛阳的市场就是这样,不成交之前没人问津,一旦有人成交,觉得便宜,很快就有人围住摊,这三斤那五斤,慌得我称不过来,算账时一两二两就不算斤称,钱一毛二毛就不叫掏。

一个小时多点,我就卖出去二百多斤,待弟弟回来,五个编织袋已成空得了。午时,买菜高峰已过,我心压边不是很大了,还剩三袋没解口,还有些较小的,想着下午瞒能卖完。

洛阳人的生活习惯,是上午买够一天吃的菜,下午基本不买菜了。我不懂这习惯,还以为下午和上午一样买菜人多呢。等到下午2时许,一条鱼也没买出去,心有点急了,想着无论如何今天也得把鱼卖掉,等到明天更不好卖了。我就大声叫卖,鱼九毛一斤。有位伟人说过:"在市场上叫卖最历害的人,是想把最劣的货物卖出去。"我在叫卖中,有个骑三轮车小伙子来到面前,说,你这鱼我要两袋,多少钱一斤?我说九毛。他说八毛!中了拉到我们单位食堂过称!我咬咬牙,不说赔挣了,说:“中!”弟弟把鱼装在三轮车上,随他去了。还剩最后一袋,是从车上掉下来那袋。我把滴留着肠子的鱼倒在塑料纸上,一股异味袭入鼻孔,滴留着肠子的鱼流着血水,看着很淋人。我知道这鱼板不住价钱,叫卖着处理,五毛钱一斤。过往的人看也不看,有些人捂着鼻子趔着身子走,说臭死了臭死了。此时,市管员听说我卖的鱼臭了,来到我摊前,说:"你这鱼变质了,让人吃出毛病怎么办,你也负不起责任!扔了吧,不用可惜它。”“我说我便宜些”。他说不是贵贱问题,主要是怕人吃出毛病。我说这话是为你好。”我想想也对,他是好心。问他扔在哪?他说拉到洛河滩。

此时,弟弟回来了。我对弟弟说:市管员说这鱼臭了,叫咱拉到洛河滩扔了。弟弟说扔就扔吧,鱼成这样,一毛钱一斤也没人要!我说洛河滩离这里几里地,咱车没车,咋弄到洛河滩?弟弟向我眨眨眼,我读懂了他眨眼的意思,掂着称,趁市管员转身不防,我们做贼般的弃鱼逃跑了。

跑到鼎定路洛河桥头,看看没人追我们,才放心蹲下数钱。一数钱,我的脸拉得很长很长,气得哭笑不得直掉泪。几天来忍饥受冻不说,卖得钱还顾不住本钱,赔了一百多块。没有吃住麸子反挨了一磨杠,窝囊透了。心想:这样给家人咋交待,家人还等着我挣钱过活呢!心想:从那里跌倒还得从那里爬起。我对弟弟说:“走,去关林市场看看,看看有啥捎的东西捎点,捞捞本钱。"我们来到关林市场,一眼看准了锦纶华达呢布匹,此布料批发价六块五一米,我们搞了半天价格,摊主按六块三一米批发给我们,我知道这种布料在我们那里卖十三块五一米,进了六十多米布,回来拿到供销社,以九块八一米卖给门市部,不但挣回了亏损,还多少有点盈余。

以前在厂里上班,对厂里的产品如何走入市场销售没有过多的关注,只知道到月底等发工资。企业经营进入市场经济虽然听说好几年了,也没有深入到市场体验过。通过这次贩鱼販布的经验教训,才多少认识了点市场经济的规律,才有了我下岗之后的背矿石钻山洞拉坑木拉稍子收兔毛卖水果贩疏菜的生存能为。我感谢市场经济,感谢生活给我的坎坷磨难,现在都成为我创作的源泉。

2019年11月29日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龚坚,乳名麦焕。一九五三年五月出生在嵩县大章镇旺坪村一个贪寒的家庭,一九八零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散文选刊》、《海外文摘》丶《伊甸园》、《天风》丶《奔流》、《莽原》丶《河南诗人》、《时代报告》、《河南日报》《洛阳日报》丶《辽宁日报》丶《牡丹》、《洛神》等报刋发表小说丶散文、诗歌3o0余篇首,虽有获奖,皆不入流。出版有诗文集《倾听心音》、散文集《心音》等书。现为河南省作协会员,洛阳市作协理事,市毛诗研究会副会长,嵩县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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