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刺破月亮
玫瑰刺破月亮,刺入爱人的心脏。
我第一次和狄知闻正式见面是在山顶的咖啡馆。
他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人,现在已是耄耋之年。他亲自替我拉开椅子,又很诙谐地说:“顾小姐大驾光临,我这个老头子激动得手都在抖了。”
他身上有老派绅士的作风,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英俊堪比电影演员。可他其实出身不好,一路打拼,攒下万贯家财。所以我问他:“狄先生说想让我替您写一本自传,是要写关于金融界的内容吗?”
他呷了口咖啡,像是在想什么。许久,他笑着对我说:“顾小姐,我听许多人说你是才女,我会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至于要写什么,由你自己来判断。”
1
狄知闻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在拉斯维加斯郊外的一家小赌场长大的。父亲在那里做厨师,是个手气不佳的大赌棍。他遗传了父亲的好相貌,有着黑色的头发,但眼睛是很深的蓝色。
赌场的服务员都喜欢他,穿着兔子装的金发美人给他糖吃:“瞧他,长得这么漂亮,如果是个女孩,以后一定能嫁给有钱人。”
他将糖纸剥开,一边狼吞虎咽下去,一边含糊地说:“我不要嫁给有钱人,我要自己做有钱人。”
金发美人们笑起来:“太有志气了。”
有人来捏他的脸,他拍了拍手上的糖渣,一溜烟跑掉了。
这里的人没有文化,后厨永远闷热而拥挤,他的父亲蜷在那里,身边丢着很多酒瓶。他才四五岁,轻车熟路地将酒瓶整好,又去角落里拖出一本书来看。
外面的天要暗下去,一座座赌场的灯亮了起来。汽车轰鸣而过,座位上的美丽女人同有钱男人的嬉笑声飘了起来。这里是拉斯维加斯,永远快乐,永远充满金钱,而他是角落里一只小小的老鼠。
狄知闻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因还不起赌债被痛揍了一顿,就这么一命呜呼。留给他的,只有一套西服同几十美金的债务。他是亚裔,长得比同龄的西方人要矮,剪了齐刘海,看起来乖巧至极。讨债的人站在他面前,他轻声问:“他一共欠了多少?”
领头的人报了个数,他点了点头:“我一定会还的。”
领头的捏着他的脸看了一圈,嗤笑道:“小子,你先活下去再说吧。”
他那么小,可说话时一本正经,就像是真的能做到一样。那些人懒得为难他,他慢吞吞地把父亲那套破西装拿起来,穿在了身上。西装太大了,在他身上像是套了个袋子。镜子里,他还是矮矮的,样子长得很好,五官都是东方人俊秀漂亮的模样。只有眼睛,是异国他乡留下的唯一证据。
“爸爸。”他小声地喊了一下,破败逼仄的房间里,声音空空荡荡地飘了一圈后落了地。男人醉酒后的声音再也不会响起,他在这个世上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父亲的骨灰放在小小的匣子里,匣子摆在高而窄的柜子上。一层一层叠上去,他仰着头看。赌场里的金发美人问他:“你以后要怎么办?”
他没吭声,眼泪也没掉。日后说起他来,讲他的冷漠薄情、不留情面,总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个人,连自己的亲人过世都不哭,心肠一定是硬的。别人的话他并不当回事,只对一个人解释说:“老头子总喝多,偶尔心情好跟我讲故乡,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父亲一定没有告诉你后面那一句是什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听了,只一嗔。她抱住他说:“你也可以伤心的。”
“我不伤心。”
她沉默半晌:“那我来替你伤心。”
“傻话。”他笑起来,恰好电话响了,是有工作要忙。他就趁机挣脱开她的手,像是将过去那个弱小且无助的自己也给躲开了。
2
她叫潘姜,华裔,父亲在东南亚开橡胶园。她比他小三岁,长得不算漂亮,皮肤略黑,但个子高,腿也长。两个人认识时年纪都不算大,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三岁,第一句话是潘姜对他说的。
她那时很瘦,身上滚着泥,还在对着他喊:“滚开。”
他蹲在那里抽烟,听到声音慢了一步,起来时正好和她撞个满怀——她实在是瘦得过分,像是一把伶仃的玫瑰刺,撞得他的肋骨隐隐作痛。可她声音气势很足地说:“放开我。”
“我没有碰你。”他把手举起来,“小姐,是你自己冲过来的。”
他说的是实话,而她理亏,后退一步:“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猫?”
“没有。”她急匆匆要走,却又拐回来,对着他鞠了一躬,“对不起,刚刚撞到了你。”
鞠躬时,她扎成马尾的长发散了一半,她满不在乎,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盘在脑后。透过薄薄的雾气,他能瞧见她脸上蹭出的一道红痕,大概是刚刚撞在他胸口时划出来的。
他看她要走,这才慢吞吞地说:“等等——是一只白底黑花的猫吗?”
“你见到‘牛奶’了?”
“是。”他说,“从我脚边跑过去了。”
他指了个方向,她匆忙地道谢,又火急火燎地跑走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干什么都急不可耐。
等他抽完烟,她正好抱着猫回来。看到他,她“喂”了一声:“我找到了。”
他扬扬手当回答,她又问:“你叫什么?”
“要感谢我?”他无所谓地道,“直接给钱就行。”
这样市侩的回答让她瞪大眼睛,不过须臾她又说:“就算要给你钱,你也得告诉我名字吧。不然钱送到了,我又怎么给到你手上?”
他到底说:“狄知闻。”
“中国人?”
“是。”
“我就觉得你长得像中国人,只不过眼睛不像,你的眼睛挺漂亮的。”
他哭笑不得:“你是女生吧?”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没在调戏你。我也是中国人,我叫潘姜。”
那边有人叫他,他没再说下去,转身往里走了。第二天,酒店经理把他叫上去,递给他一张支票说:“你交了好运。”
支票上的数额不大不小,拿来当感谢相当阔绰。他没什么不好意思,接过来念了一句“感谢上帝”。经理看他的神色不大好,让他以为自己是一摊垃圾。可那又如何?他把支票举起来对着光看,又拿手指弹了弹。一旁忽然有人说话:“你为什么总站在这里?”
“里面不让抽烟。”他没转头,“你送来的?”
“是呀。你不是说要钱的吗?我让管家送来感谢你。”她笑得有点得意,“你的上司有没有表扬你?我特意要管家说你是助人为乐。”
原来是个天真的大小姐。他笑了笑,把这个话题略过去,又问她:“你是偷溜出来的?”
“你看出来了。”她吐了吐舌头,“我的母亲不准我乱跑,要我在家学钢琴。昨天牛奶不小心跑出来了——牛奶是我捡到的小野猫。我母亲说它没有血统,让我丢掉。可我觉得有没有血统并不重要的,只要我喜欢就行。”
“脚是怎么扭伤的?”
“从二楼往下跳的时候没站稳,崴了一下。”她根本不当一回事,“你什么时候下班?”
“还有两个小时。”
她笑出一口白牙:“那你要请我吃饭,我偷偷跑出来,忘了带钱。”
她说得理直气壮,他明明应该是个守财奴的,可迟疑一下后居然点了头。到了时间,他往外走,正盘算着请她吃点什么。可她跑过去,那里停着一辆小吃车,卖热狗汉堡的。她踮起脚往里看,对着他招手:“我要吃这个。”
两个人一人一个热狗,蹲在桥头慢慢吃。她三口两口吃掉热狗,噎得直捶胸口,他看着都觉得难受,便替她买了一罐可乐。她灌下一大口,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真好吃。”
他觉得挺神奇:“我听说有钱人家的餐桌礼仪很严格。”
“是很严格,我在家如果敢这样,我母亲一定会尖叫着晕倒。”她腹诽道,“可我就喜欢这么吃,这样多痛快啊。”
她正是叛逆期,做什么都要和家里反着来。他问她:“还要吃点什么?”
“我吃饱了。这次你请我吃东西,下次我请你吃饭,你不能拒绝。”
她原来是在打这样的主意。这个天真的大小姐,却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看出了他的穷同窘迫。他没被人这样体贴过,一时生出些许异样。她看了一眼时间,小小地惊呼一声:“我要走了!”
他目送她往前跑,又看到她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那……下次我还能来找你吗?”
他想摇头,可她望着他,眼巴巴的。那句话就咽了回去,他嗯了一声:“随你。”
她笑起来——多怪,她长得明明不算好,单眼皮,清汤寡水一张脸,可一笑自有光芒。
“我叫潘姜。”她又重复一遍,“你千万不要忘记了。”
3
“那一年我十六岁,第一次遇到她,她要我不准忘记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只两个字,那样好记,谁能忘掉?那几天我空出时间等她,小孩子,嘴上说随她,可我没什么朋友,心里还是盼着她来的。可惜等了好久她都没来。我以为她骗了我,觉得自己蠢,索性讨厌她。
“顾小姐你不要笑,小孩子的爱恨就是这样。我那时想好了,她如果再来,我一定对她冷言冷语。没人能骗到我,只有她……只有她……
“只是我没等到她。我父亲是偷渡来的,我是黑工,在酒店后厨打了半年零工还是被开除了。我算是走投无路,于是打了个电话。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我不大往外说。年轻时尊严看得比天大,现在回过头,其实不算什么。顾小姐,你要是写到书里,可以照实写。我母亲是纽约上东区的千金大小姐,看上了我父亲英俊,同他自由恋爱,后来生下我。家里人逼着他们分了手,我父亲恨她,也不准我和她联系。我从小以为自己是没有妈妈的,我父亲临死前给了我一个号码,要我活不下去的时候才准打。”
什么时候才叫活不下去呢?
是没有工作、流落街头的时候吗?他打了电话,那边半晌才接起来。女人的声音温柔,问他是谁。他想要叫母亲,还好忍住了,因为那边说:“小姐还在喝下午茶,半个钟后才有时间。”
那是他想象不出的一种人生。
他在街头等了半小时,重新把电话打过去。从未谋面的母亲要他在拉斯维加斯等着,说会派人来接他。他道了谢,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天。远处的垃圾堆跑过几条狗,同他一样狼狈。
他的人生也开始了另一种样子。
他被接去纽约,每个月有固定的一笔生活费。他上学、念书,因为聪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他的母亲对他表示满意,对他最大的赞美只有一句:“还好你不像你那个父亲一样,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他很英俊,又因为眼睛是深蓝色,看人总带有深情的模样。只是那都是错觉。他上学期间从未恋爱,连朋友都伶仃。毕业后他去了华尔街,从实习生做起,一路往上。
都说那是狄先生起步的地方,日后人们谈论,只说他的料事如神。他是深谋远虑的金融天才,却没多少人说,原来狄先生那时也有挫败同疲惫。
最累的时候,他在厕所隔间坐着,没忍住打了个盹。可外面的电话还在响,工作同金钱永不眠。他洗了个脸,将领带正一正,出门时又是那个战无不胜的狄知闻。
所以他不到三十岁就走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到的地方。他是高盛最年轻的合伙人,二十七岁时被派遣去香港负责整个东亚市场。到港那天天气不好,有人冒着雨冲到机场,走到他的面前:“请问您是狄先生吗?”
“是我。”他说,“我是狄知闻。”
如果要复述,他说不清那一天对她的印象。后来很久,她突然问他:“那时你认出我了吗?”
“认出了。”他很干脆地说,“你和小时候一样,还是又瘦又高,走路步子又大,我真怕你是过来打我的。”
“你又瞎扯。”她翻了个白眼,“我喊你狄先生,请你上车,你嗯了一声,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我就走了。”
他看瞒不过去,只好承认:“我刚下飞机,还在倒时差,你要我认出你,也太难为人了。”
这个世上总有这样巧的事情,十三岁的潘姜同十六岁的狄知闻分开。十一年后,二十四岁的助理潘姜同二十七岁的狄知闻又相逢。
他们没有寒暄,其中一个甚至没有认出另一个来。
认出她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情。她是他三名助理中最无关紧要的那一个,所以来请假时他想也不想就批准了:“下次这种事情直接跟人事部说就好。”
“按流程还是需要您签个字的。”她说着,将请假申请递到他面前,“狄先生,麻烦您了。”
他签了名,刚要推回去,手却顿了一下。申请人那一栏的名字清清楚楚写着潘姜两个字。
“潘姜?”
“是,狄先生?”
“没事。”他说,“你请假是要做什么的?”
“家里有些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作物熟了,要我回去帮忙。”
听她这样说,他就笑了一声:“难道还要你帮着收割?”
“差不多吧。”她似乎不愿和他多聊,“不打扰您工作了。”
夜里他加完班调出员工档案,她是大学毕业来这边实习的,后来因为表现出色晋升为正式员工。跟在他身边替他泡咖啡跑腿,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他拿笔点了点她的名字,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咬牙切齿地将她的名字又念了一遍:“潘姜……原来是你。”
4
等她回来时,已经被调到了另外的部门。有人传风言风语,说她得罪了大BOSS,她像是被排挤了,有人察言观色想讨他的欢心。他没有表示,只耐心地等着。
等到第四天时,她到底还是来了。他坐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来:“有什么事吗?”
她不说话,半晌说:“我后来去找你,酒店经理说你辞职了。”
“我去了纽约。”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拉斯维加斯。”
他笑了一下:“总不能一辈子在后厨切鱼吧。”
她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我回家时被我母亲发现了,她很生气,把我关了起来,隔了几天就送去洛杉矶念寄宿学校。我假期回来想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
她叹了口气,像是想装出云淡风轻,可还是露了马脚:“公司发来委任状时,我以为只是同名。可看到才知道,真的是你。”
他合上钢笔,忽然问她:“吃饭了吗?”
她卡了壳,顿了顿才说:“还没有。”
“一起吗?”
他是工作狂,来了香港只吃工作餐。心血来潮要出去,辛苦了助理替他订米其林餐厅。侍者领着两个人到座位上,过了一会儿,主厨亲自出来同他们打招呼。她有些无奈:“这里是我父亲投资的。”
“那我倒是借花献佛了。”他说,“所以你家的作物熟了?”
“我父亲又在南边收了几个种植园,让我回去替他看合同。”
她是金融专业高才生,一路拿全优成绩。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这一笑,隔在岁月里的生疏就淡了不少,等喝了酒她还能吐槽说:“你把我调开,别人都以为我得罪了你,吃饭都没有人敢和我一起。”
这话是个玩笑,第二天他端着工作餐走到她旁边时,她身边分明还是坐了朋友的。只是看到他,所有人都端着盘子走开了。她刚吃了一口面,被呛到了,脸都是红的。他大力替她拍背,递给她一瓶水说:“不是说没人和你一起吗?”
“你的餐厅不是在另一层吗?”
“不合胃口。”他轻描淡写地说谎话。
两个人相顾无言,她迟疑地问:“你……你也吃牛肉面?”
“那我该吃什么?”
她问了蠢问题,索性低头认真吃饭,他也没再说话。只是从这天起,只要有空,他就一定同她一起用餐。谣言不攻自破,原来她得了BOSS青睐,是要一步登天的。
他们拍拖开始得有些意外,又是台风天,她上门替他收拾房间——她又被调回去做他的助理了。他难得在家,没忙工作,叼着面包跟在她后面:“放着等家政来收就好。”
“上次替你把衣服叠好,你为什么又弄乱了?”
“你很啰唆。”
她有些生气,把垃圾桶踢开,他倒是笑了:“脾气这么大——你还记不记得是我的助理?”
“当你的助理又不是做这个的。我是打白工,你在剥削我。”
他弯腰将垃圾桶扶起来,她正好转过身来,两个人撞在一起。隔得近,她身上若有似无的一点香就飘了过来,他闻出是香奈儿的经典款,她喜欢,一直用这个。他这么想着,伸出手臂拦住她。她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望过来。
他像是漫不经心,随口问她:“不然在一起吧,这样你就不算打白工了。”
她要迟一刻才听懂他在说什么:“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赚了一个我呀。”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那你答应了吗?”
“在一起可以。”她抱着他该送去干洗的衣服,也装得很淡定,“那我要搬来一起住,你不要收我的房租。”
他也笑出来:“怎么就要和我同居?你可不要对我动手动脚的。”
私下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嘴巴坏,总是气她。感情里,他像是那个游刃有余的操盘手,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为数不多的喜怒哀乐都牵在了她的身上。
5
狄知闻三十岁时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从高盛辞职,自己创业,另一件则是同潘姜结婚。
这两件事并列,是他人生中最最了不起的壮举,哪怕入土,也值得大书特书。求婚时两个人在新加坡出差,这里环境好,夜里竟然能看到一点疏星。她应当是累了,强打着精神还在和他念叨:“明天早上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美国那边的消息有我守着,发过来再把你叫醒。”
“那你呢?”
“我打了个盹,不太困。”
她说了谎,他在里面谈工作,她只会更忙碌,因为要替他奔走。这些天太累,她瘦了很多,两腮都有些微微往下垂。一个女孩总要柔润一点才好,可她不一样。她在他眼中,无论如何都是美的。
他假装闲聊:“你掏一下口袋,看看我的东西还在不在。”
“什么东西?”她摸了一把,掏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她的神情有点古怪,看了他一眼。他还在装酷,单手插在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说:“今天的恒指同道指分别是多少?”
她一时没想起来:“我要查一下……”
“明天的工作安排是什么?”
“已经发给你了。”
“那你能嫁给我吗?”
“好……”她说了一个字就停下,牙齿咬了舌头,疼得猛地一个激灵。他终于看向她,嘴边噙着笑,望着她,闲庭信步地等着她回答。她有点赌气地把首饰盒递过去,“怎么搞突然袭击?”
“前几天出去,偶然在路边看到一枚戒指很配你。”他说着,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漂亮的钻戒。一点四克拉的粉钻,镶了一圈碎钻,只一点光就流光溢彩。她眼睛亮了,却还要嘴硬:“我不喜欢粉钻。”
“那正好,我收据还没丢,可以拿去退换。”
她瞪他一眼,没忍住,笑了起来:“不能换,不吉利啊。”
“换戒指又不是要换你。”
他单膝跪下去,替她将戒指推入手指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看着他目不转睛。她真美,他这辈子是赚了。拉斯维加斯的穷小子,能走到事业的高处是靠自己,可能娶到她,是老天给的运气。
那年冬天,他的辞职申请终于批了下来。他在高盛近十年,攒下人脉同金钱,决定自己闯出一番事业。她跟着他一道出来,两个人并不算完全白手起家。她的父亲给了投资,本意是支持女婿。可他找律师定了合同,分出了股权在她名下。
她本来不肯要:“爸爸还是老一辈传统,怕我们吃太多苦才给的。你这样就显得生分了。”
“我懂你们的意思。可阿姜,人心善变,我不想未来的哪一天我变了要你受委屈。你拿着这些股份,如果我惹你生气了,你就可以把我三振出局。”
她皱了皱眉,无奈又甜蜜:“哪有你这样的,教唆自己老婆管着自己?”
“你也不看看是谁的老公。”
两个人坐在办公室,一个人一碗杯面,对视一笑,人生还是甜的。
若是要写,那段时间是狄先生人生高峰的起点。可其中的辛苦,确确实实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公司一开始顺风顺水,到了中途便有了波折。他并不是算无遗策,同行有人看他不过眼,特意狙击,公司被证监会发了黄牌。两个人各自奔走,抽空打视频电话,第一时间也是交换工作内容。到了最后五分钟,他捏了捏鼻梁,问她:“按时吃饭了吗?”
“吃了。”
他无奈:“你是连吃饭的时间都省下来了吧。”
她不说话,因为他猜对了。那边助理已经过来喊他开会,视频挂断前,她好像叫了他一声:“知闻……”
他一边系领带一边问她:“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他终于笑起来,“等忙完这两个月,咱们就能见面了。”
两个人忙得焦头烂额,还好最后柳暗花明。她在香港,拿了大鳄的背书,又联合十几家小的证券公司组成自查委员会。等他回港,一切尘埃落定。酒会上,很多人同他碰杯,有人赞他:“眼光好,娶到这样的好太太。”
他笑得真心实意:“娶到阿姜,是我做得最对的事情。”
到了凌晨四点,宴请的宾客才陆续散去。她身体不舒服,难得早退,躲在卧房里沉沉地睡着。他在床边亲了亲她的额头,她呢喃一声,眼睛都睁不开,轻声问他:“结束了?”
“结束了。这些时间辛苦你了。”
“还好……”她握住他的手,“知闻,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应该是怀孕了。”
他猛地僵住,她睁开眼睛担心地望着他,他这才结结巴巴地问:“真的吗?”
“是啊。那次在电话里我就想告诉你,可当时还没有去医院检查,我怕你空欢喜……”她说着,仔细打量他,“或者,不是欢喜,是惊吓?”
他站起身,转了一圈又回来在她面前半跪好,语调很小心翼翼地问她:“多久了?”
“差不多十四周……”
“那他会在肚子里踢你吗?”
她笑:“他才花生米那么大。知闻,你是开心得傻了吗?”
他是开心得要傻掉。他恨不能紧紧抱住她:“我喜欢女孩,最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可不漂亮,要像你才好。”她说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我总觉得他来得不是时候。咱们太忙了,我真担心……”
担心什么她没说,他却已经下了决心,未来一定要儿女双全。他少年时活得太孤单,人近中年,终于尝到了亲情的滋味。他感谢她,她是重新带他回到人间的缪斯,这一生,怎样爱她都不为过。
6
“那孩子是个男孩。我说喜欢女孩,可男孩也不错,我可以带他去打球、骑车。我准备了婴儿房,约好了产科医生,每个月一定要空出时间带着她去做检查。一切都很顺利,可……可那时真是多事之秋,或许真像她说的,那个孩子来得不大凑巧。
“公司要上市,要和股东们细分,那群老狐狸,从来都不肯吃亏,我们两个人在他们面前还是太嫩了。我要她别和我一起辛苦,可她不听。她这个人呀,比我还要强,我说得多了,她还要生气。
“她怀着孕,胃口又不好,吃一点就吐了。我那是总想,臭小子,赶快出来吧,出来就可以揍一顿了。哪怕是自己的儿子,让她吃了那么多苦,也是要挨打的。
“二十三周的时候……那天下了雨,我去开会,手机调了静音。那个会很要紧——又不那么要紧,当时总觉得少赢一场就是输。可商场上,只要人没事,总会东山再起。不过这个道理我懂得太迟了,所以我就总后悔没有早点明白过来。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她的助理打的。我赶到医院时,医生很着急地跟我说‘孩子保不住了,现在要连子宫一起切除’。他要我签字,我手抖得厉害,写了几次才成功。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那四个小时,现在想起来还是一场噩梦。我没想孩子的事,我只在想,她要是知道自己以后都不能怀孕了,得有多伤心?
“她被推出来,麻醉药的药效还没过,浑浑噩噩的。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眼角的眼泪往下流。我替她擦干净,听到她轻声问我……
“她问我会开得怎么样。
“我是个男人,我这辈子好像都没哭过,可那一刻,我真的受不了。我逃了,逃到厕所躲起来。我以为自己会号啕,可我没有。我一晚上抽掉两包烟,自己都觉得狼狈。她还在病房里睡着,我不敢碰她,怕她碎了。等她出院,我和她商量,让她以后不要管公司的事情了,好好休养,当个清闲的全职太太就好。
“她第一次冲我发那么大的火,要我滚出去。她说我瞧不起她,说要和我离婚。吵架时两个人都没理智,说的话都是在捅刀子。我知道她心里也难受,比我只多不少。孩子没有了,家不能没有……可她搬了出去,发来消息说不想再看到我。”
“我那个时候就该猜到的……心理医生后来告诉我,那段时间她就得了抑郁症。我说的那几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没了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想要忘记伤痛。我连这一点救赎都要夺走,她当然要发怒了。
“公司分成两部分,纽约和香港两地。她要在香港,我没办法,只能去美国。她没来送我,也不见我,我辗转着托人送去一束玫瑰。我们俩在一起时,我不太懂浪漫,好不容易送一束花,还是因为惹她伤心……”
他们分居两地,公司的流言蜚语很多,说他们已经离婚了,秘而不宣只是为了维持公司稳定。他听到后发了很大的火,当场开除了几个人。他其实不应该,可就是忍受不了有人说他们已经分开了。
这场矛盾绵延了近两年,直到第二年年底,公司开年会时,两个人才有独处的时间。他因为胃病被送进医院,她坐在一旁,双手抱臂看着他。他其实已经不疼了,可拿水时还是假装手不稳把杯子碰倒了。水流了满床,她站起身,替他拿了纸巾,他趁机握住她的手。
她还是瘦,指节分明,掌心也凉。外面的月亮像一颗泪,挂在那里将坠未坠。这辈子似乎第一次,他那样低声下气地喊一个人的名字:“阿姜。”
她不肯说话,咬着唇。
“原谅我好不好?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我再也不会自以为是地替你安排……
“你不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做不好,晚上惊醒,你不在我旁边,我还以为你去了哪儿清醒后才想起来,原来你在香港。
“我犯胃病,疼得差点昏倒,还好助理来送文件发现了。我那时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是在装可怜,想要博取同情,感情里用心机手段并不可耻。她是他这一生的势在必得,如何伏低做小都不为过的。她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一些,却还是硬邦邦地说:“公司分了两头,我怎么在你身边?”
“那我们不开公司了好不好?”
“不开公司怎么赚钱?”
他小声说:“你养我啊,我吃软饭。”
她沉默一会儿,实在没忍住,露出了笑容:“狄知闻,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这一笑,是兵败如山倒,两年的矛盾总算要破冰。他喜不自胜,起身要来抱她。她惊呼一声:“你还在打点滴!”
可他已经顾不上了,他抱住她,像是拥抱这辈子都不能再弄丢的宝物。时钟一分一秒,这一角是他们偷来的闲暇。他要再说点什么,却哽住了,两个人都屏着呼吸。良久,她轻声说:“知闻,咱们和好吧。”
“好。”
“这两年我真想你,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低头。孩子没有了,怪我,我总逞强,想要尽善尽美……我差点被自责和愧疚压垮了,我知道你有多期待这个孩子……”
她语无伦次,可他已经吻住了她。他们之间本不该有这些。彼此的负疚感让两个人不敢触碰,可原来这一切都是作茧自缚。他们之间耽误了两年,还好不晚,还好还有明天。
两个人抱在一起,许久,他哎哟一声,她连忙问:“怎么了?”
他装可怜:“胃疼。”
“我去叫医生过来。”
“不用,”他拉住她,“你多亲我一口我就好了。”
“不要脸。”她轻轻地拍他一下,“这怎么治病?”
“你就是我的灵丹妙药。”
她的神色有些古怪,他连忙问:“怎么了?”
“狄知闻。”她说,“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跟谁学的这种话!我们分开两年,你是不是学坏了?!”
7
“要不怎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说,她嫌我不懂浪漫;我说了,还要被怀疑是学坏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我看到他脸上带着微笑,像是满足地回味那一刻的甜蜜同快乐。
我也为他高兴,却又想起从资料上看来的内容,他的妻子,那位潘小姐寿命并不长,四十多岁就因为癌症去世了。所以他们那次和好之后,其实只在一起生活了不到六年。这六年里,两个人还因为工作聚少离多……
我想要叹气,还好忍住了。一个好的记录者,不该掺杂太多的个人情感。我静静地等着他回过神来,良久,他对我说:“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您请讲。”
他说:“你一定要记得写上,狄知闻这一辈子只有一任妻子,他在她去世后又活了四十多年。有很多女人追求他,因为他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是十分英俊,况且他还多金,出了名的风趣幽默,哪怕想娶一个十八岁的靓女也不成问题。”
我笑起来:“真的要这么写吗?”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他的神情分明是认真的:“一定要。”
“为什么呢?”
他沉默一会儿,半晌才慢慢说:“我们俩这辈子满打满算在一起也只有十几年。如果有下辈子,我要拿这本书告诉她,在她走之后,我一直没有背叛她。我一直等着……等着和她再见面的那一天。”
“她这个人脾气大,大概会凶我说,是没人要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嘿,可她也不想想,我这样有钱,多的是聪明人喜欢。只有她这个傻瓜,会什么都不图地跟着我吃苦受罪……”
“狄先生……”我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感觉都不合适。
他摇了摇头,自己又笑了:“顾小姐,你千万要记得。整本书都不要紧,只这一句最重要,务必务必。这辈子我吃过教训了,下辈子一定不会让她伤心劳累的。”
他有文化、有金钱、有涵养,可在人生尽头所求,却是来世还能与她见面。
因为他要告诉她,这一生,他爱着的,只有她一个人。
玫瑰野蛮生长,刺破月亮,刺入了爱人的心脏。
岁月寡言,原来只为印证这一段爱情。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1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