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指尖:净色和云落

人间故事

冰凌窗花,是小时冬天常见的事体。那时住在窑洞,每每近晚光景,家家户户烟囱里,都会吐出一条飘忽绵长的灰白带子。

净色和云落

文 | 指尖

据说昨日是本地六十多年来最冷的一个早晨,外温显示零下19度。厨房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山峰,河流,树木,草地,隐约有人正沿着小路踽踽独行……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自然风物,人世恍然,都可能出现在一框玻璃内,乃至从净色画面中,飞出一只鸟雀,擦面而过,也是有可能的事。

冰凌窗花,是小时冬天常见的事体。那时住在窑洞,每每近晚光景,家家户户烟囱里,都会吐出一条飘忽绵长的灰白带子。炕火这头,也总有一个女人,从容地将玉米秸和玉米芯,塞进去。那时节,每个小孩都为无法轻易点燃炕火而慌张,乃至悄悄扯下本子纸塞进火洞。也有偷家人藏在大翁后面的瓶装汽油,用秸秆沾点出来,放到火洞 ,一根火柴扔进去,“哗”一下,火便窜到沾了油的秸秆上,可惜,也就那么一下下,少量的汽油燃烧后,火就幽幽殆尽。也有小孩胆大,用火钳夹了一块红炭,急吼吼扔到炕洞里,因为有了比较靠实的火源,成功点火的几率也比较高。但小孩胆小,又怕烫着,关键是大人就坐在炕沿边上,边做活计边看着,所有小孩这些伎俩都无法顺利施展。唯有被烟雾熏得泪眼模糊,用袖筒边擦眼泪边祈求,手里的秸秆能够顺利点燃。只有点燃它,才能接续窑洞里的温度。做梦,才有暖烘烘的热炕,醒来,才有满窗的冰凌花待候。

窑洞窗户,多用纸糊,只有靠近窗台处,有块小玻璃嵌在其中。这玻璃大约是找来的,尺寸比窗口小很多,呈不规制状,虽用双层毛头纸糊稳了,但常常被风吹得前后上下晃荡,厉害时,还会发出“嗒嗒”声,仿佛就要被吹塌了。但这些是没关系的,这块看起来极其拙劣、不稳当的玻璃,带给深暗窑洞的,不止一隙通透的亮光,还有一幅净色山水图。大多数小孩,喜欢用整个上午时间,面对着小玻璃上的冰凌花深情沉醉,所有幻想中的场景,山水、花叶、峰谷和丘壑,美丽、干净、艰辛和困难,都在里面了,多半也会喃喃自语,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就要脱口而出,可惜没有人听到过,连她自己也没有。那是发生在远方的故事,一列坐满精灵的列车,一条神仙撑着的小舟,一些兔子,松鼠,喜鹊,天鹅,鲤鱼,凤凰们,正在开满小花的草地上等候你的加入,你们要在空中飞,云上卧,枝间跃,水里游,还要去往神秘的洞穴世界,让你见识世上最漂亮的花,最好看的树,最清澈的流水,最纯洁的云朵……

阳光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了眼前的画,先是某棵树化成一块松松拉拉的岩石,其后山峰塌陷,流水将道路截断,小动物们变成了草,变成了尘埃。一种要加入破坏序列的冲动钳制了你,你伸出手指,带着热烘烘的体温。于是,画面在被你不停创造改变的同时,也在慢慢消失它原有的面貌,曾经欢爱过的世界,被你和现实糟蹋得不成样子。窗外的真实,蛮横地充斥进来:歪斜的鸡窝,黑色的树干,乌青的残雪,白白的鸟屎。残墙上,风吹着一只孤单的喜鹊,让它显得那么虚胖。再往上,是一拃蓝天,又清又冷,又高又远,好像用水洗过后,结成的一块冰。

不用跳下炕,慌慌张张戴上帽子推门出去,我的身体,早已乘着时光机器,来到了今日。

窗玻璃上,缀满净色山水,厚处如峰,薄处似水,之间便是兜转迂回的花园和牧场。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一切似乎并未有特别大的改变,只是,观赏它的人变了。想起苏东坡和佛印和尚,当日二人在林中打坐,日移竹影,寂然一色,很久后,和尚对东坡说,“观君坐姿,酷似佛祖。”坡喜,忘形,见对方和尚袈裟逶迤在地,乃说:“上人坐姿,活像牛粪。”和尚听闻,只微笑而已。一直觉得苏小妹古灵精怪,半人半仙,人这一半,既要调戏兄长“昨日一滴相思泪,今日方流到腮边”,还要选一个才子共度颠荡人生,现实而浪漫。仙这一半,就是要点醒痴梦人的,“心有所想,目有所见”。东坡顿悟。少年跟中年心境,大大不同。一个纯良无恶,一个满是挂碍,同是净色山水,内涵倒底还是有了明显差异,复杂了,混沌了,肮脏了,心有羁绊了。好在天还是蓝莹莹的,还是那么澄净,冰凉,清寡,云落无痕。

一直怀着复杂难言的心境热爱冬天,无暖风吹熏,无花开成海,无硕果累累,只有苍冷,寂然,枯败和沉默。冬天无情冷漠,对待万物,一视同仁,不偏不依。像深渊,悬崖,绝壁,无路可退。可是,生命如若不经如此绝境,又怎可懂得要勇敢和争取?极寒暖出,否极泰来,所谓深渊,走下去,也是前程万里。原来,我喜欢冬天,其实就是喜欢它的缺略,不圆满吧。就像深爱这荒凉奇绝的尘世,起起落落的人生。明知会受伤,依旧毫无犹疑迎将上去。即便会失败,依旧咬紧牙关去努力。

当我在极寒天气逆风而行,南方的友人,正在为一场薄雪的到来欣喜若狂。其实我也盼望在极寒深冬,能遇见一场大雪,一场赋予人间大白的雪,一场有机会遮盖黑暗和皱纹、失望和不悦的雪。如此,冬天的姿态才做得足,做得好啊。当然,天气的事,人只能是附属者。听说前次落雪就加入了人工操作,因为地气暖,那雪落地就融化了,但并不妨碍人们的欢悦,那天广场上全是打雪仗的大人小孩,过节一样的兴奋。有人撑了红伞,在雪里拍照,那样子,轻佻的,让人羡慕。

记忆里,冬天总是很冷的,手脚都要被冻伤。有人说,是因为那时取暖设施落后,有也有人说,是因为那时没有羽绒服御寒。这些理由似乎都不足凭信。冬天,本该是冷的,冷得只能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炉上放一把茶壶,搁一撮高沫,壶盖啪嗒啪嗒地响着,边喝边话。那时,窗外寒风凛冽,年深日久,地厚天高,都是天地自然的事,你只需等待,水汽扑到那块小小的玻璃窗上,等待长夜慢慢走过,明晨起来,自有一框冰凌窗花相对俨然。那时,或许一场大雪,已在夜里铺满世界山河。

诗人说:过去就是这样,一场雪存整个冬天。

嗯,雪融了,就是春天。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多部。散文集《最后的照相簿》获山西省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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