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滴滴快车的师傅们
北京太大了,晚上永远有许多人在加班、蹦迪、喝酒、谈心。人们乘车去向四面八方,行车的轨迹像是城市的血管,而那些司机,不管是传统印象里的贫嘴,还是漫长车程中的沉默不语,其实都怀揣着各自的故事。
“赚钱就像是捡柴火,
太他妈容易了。”
司机两手熟练地在方向盘和操纵杆之间上下翻飞,左脚和右脚在离合和油门之间默契配合,观后镜吊坠上一张小孩子的照片在晃来晃去,这辆银灰色京牌轿车驾轻就熟地在高速上行驶。但不过是在两年前,天力虽然也在当司机,却还没有和滴滴扯上半点关系。
那时候他是一名货车车主,跑的线路是从山西往北京某单位运输煤炭。28岁的天力跟着同村的跑运输,年轻气盛,一年后就自己贷款买了一辆近40万的陕汽重卡(大货车),再用一年半的时间就还清了贷款。之后的一段时间春风得意,每个月除去成本,净收入差不多能有3万。为什么运输这么赚钱?其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门道。比如货车核载重是10吨,他至少能装到20吨,到了北京,验收称重时再随便找个地方开具证明。一来二去地,他有时候能称出30吨的煤,钱也就自然而然地装到口袋里。“那时候赚钱就像是秋天地上的落叶,遍地都是,随手一捡一大把。赚钱就像是捡柴,太他妈容易了”。
之后便在家里盖了五间大厦房,找人介绍对象,娶了媳妇,紧接着媳妇的肚子就随着钱包一样越来越鼓,生了孩子,感觉生活越来越富足。但就在一切都顺风顺水欣欣向荣的同时,腰里钱包鼓起来的天力,自然而然要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耍钱”(赌博)、“找小姐”的嗜好让天力在短短三个月中便赔掉了整个家产。还没等他痛改前非,经济转型接踵而至,各行业各单位都开始进行新旧能源转换。至此,运输行业的红利消失,天力的生活就像是过山车一样,两年积累的财富和日子,在短短三个月就灰飞烟灭,成为一地鸡毛。
即使一地鸡毛,家里的老人和小孩还是要吃饭,单单依靠家里的几亩地肯定是远远不够。老家河北已经没脸再待下去,天力一脚踏入北京城,本想着托之前的兄弟们找一份工作糊口,寻访一圈,天力才发现一起“找小姐”的兄弟们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的一天下午,天力在人力市场的路边趴活,一个滴滴司机跟他借个火,天力边递打火机边顺口一问:“大哥,你这有啥活吗?”
那师傅打量天力一眼,便带着天力到一家汽车租赁公司,交了押金10000,租金6000,获得了这辆京牌汽车的使用权,从此,正式成为了一个滴滴司机。
为每天多挣点钱,天力每天下午四点出门,一直跑到早上九点,凌晨三四五点钟的时候会在车上眯一会儿,一天跑十三到十六个小时不等,饿了就在路边找个煎饼摊子吃两个煎饼,加一碗白开水。之前偶尔会买点肉回家,一次做下一天的饭菜,“不过最近猪肉贵啊。”他抿嘴苦笑起来。
天力现在纯收入大约在七千元左右,他把这一笔笔的七千小心翼翼地存起来。父母年纪大了,养老要用钱;孩子还小,上学也要用钱。“之前没家没业,怎么闯荡都行,什么机会都还敢于去试试,现在不行了。”有了孩子和父母,即使机会摆在眼前,可能也要犹豫再三。天力打开车窗,想要抽一支烟,看看我,又放下。
“没事,抽吧。”
天力不好意思地让让我。
他说相中了一款车,小型的SUV,之前每个月都去4S店去试驾。这款车不贵,努力几年,可以买下来,空间也足够四口人坐下,希望以后能够带着父母和孩子来北京天安门转一转,给别人当了几年的司机,也想给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当一回。
一切就像是洪水一样,呼啸而来,席卷而去。曾经那些小富的快乐和迷失的痛快都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天力会成为一个负责的中年人吧。
恰逢其时的京A牌照
在北京想要通过正常手续上一张京A牌照,这摇号的幸运指数不低于中彩票,而同样的幸运也发生在九年前的刘师傅身上。
刘师傅08年来到北京,在双桥开了一家五金配送店,生意虽不算十分红火,但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于是就趁着闲暇报了驾校学开车,很顺利地通过了四科的考试。在拿到驾照的当天下午,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2010年12月22日,他去提了一辆黑色的丰田起亚,办理了京A的牌照。第二天,也就是12月23日,北京正式公布《北京市小客车数量调控暂行规定》,京A牌照开始不再那么好办理,随后越收越紧,刘师傅一直为此感到无比幸运。
京A的牌照让刘师傅在北京城内配送业务尤其方便,生意一时间红红火火,一直到了2017年。人工智能等新技术新产业层出不穷,五金行业这种传统的行业开始遭到冷落,而且互联网购物方便、快捷、价格透明,五金配送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当时,城市改造、店面面临拆迁,刘师傅的儿子又来到北京顺义的一所技校读书,学费的开销又成为了刘师傅的担子。多方压力越来越大的时候,生意反而越发难以维持,这张京A牌照成了刘师傅的救命稻草。
店面关掉后,刘师傅顺理成章地开上了滴滴快车。18年,滴滴平台补贴力度大,刘师傅勤快,每个月都有过万的收入,每次顺路到顺义,还能去看看孩子,给孩子改善一下伙食。但如今转眼到了19年,平台补贴渐少,刘师傅由于长期开车,腰椎也逐渐出现了问题,再也不能像之前每天开十三四个小时,收入一下子下滑很多。
刘师傅一边说着,我一边看着打在窗户上的雨滴,在路灯的照耀下,每一滴雨珠都泛着光,像极了叹息。
刘师傅问我的工作,我说是摄影。
“摄影?就是拍婚纱照吧?”
对于这种误解,我笑着附和,没有多解释。
“还是你们大学生好呀。”
他说儿子初中就辍学了,在家里没什么出息这才来到北京学个技术,之前还期望孩子能够出人头地,现在看来,他只希望孩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自己能够养活好自己就知足了。刘师傅打算再在北京呆几年,陪着孩子把书读完。如果孩子能在北京混下去,就把这张京A牌照留给他,如果没本事,就把这张京A牌照卖掉,一起回老家。
在北京这十几年,刘师傅见证了房价从三四千到如今的三四万,也看到了不尽的人们来来走走。每每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在通惠河边上钓一整晚的鱼。不图咬钩的惊喜,他和星星月亮作伴,只是图个消磨的寂静。
粉红色的扎头绳
虽然多数是男性司机,但是偶尔也会遇到女性司机。淑芬来自四川,扎着一个长长的马尾辫。她的车速不快,我依靠在副驾上很是安稳。2010年的时候,淑芬和丈夫一起来北京闯荡,一直经营着一家装修公司,前几年还算比较顺利,靠装修赚了几个钱,但是这两年业务量明显减少,尝试转行,可是又没有其他的业务技能,丈夫依然靠装修手艺在接一些零活,淑芬就在自己没事的时候开滴滴赚几个钱。
谈到北京,淑芬说她还是喜欢北京的,因为这里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大家在一起都很亲切、很和气,互相理解,有时候和几个姐妹也会去逛一逛商场,虽然不买,但是也过了过眼,心里就乐滋滋的。她去长安话剧院看过免费的话剧,也去工体蹭过明星的演唱会,还去789看过画展,淑芬说她虽然不懂那些艺术,但是看过了,心里也高兴。这个44岁的女人在谈起北京的时候滔滔不绝,就像是个18岁的姑娘,眼神里充满着憧憬和纯净。
不一会儿,淑芬的电话响起来了,是丈夫打来了,在对话中我听出丈夫问淑芬在哪,让淑芬早点回家。淑芬挂掉电话,眼角的鱼尾纹似乎跳起舞来,很是开心。
说起她的丈夫,淑芬也是说不完的话,之前家人都不允许淑芬嫁给这个本分的老实人,不但家境一般,也都认为丈夫太老实,以后没有多大的出息。但是淑芬就不,固执的她就认定了这个男人,她说丈夫笑起来就像个“憨批”,但是看得出丈夫眼里全是她。
家乡机会有限,结婚几年后,俩人来到北京,风风雨雨闯生活。十年里,他们一起睡过大街,也一起在雨中搬装修材料,也发过脾气,甚至也走到过民政局门口想要离婚,可还是一起走过来了。转眼间近十年过去了,当初固执的淑芬也成了妈妈,笑起来“憨批”的丈夫也成了挺着西瓜肚的中年油腻男人,淑芬说,如今想起当初父母的坚持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无论和谁生活都是柴米油盐,但我就想选个觉得舒坦的男人一起生活。
丈夫每次看到卖扎头绳的都会给淑芬买,买的还都是粉红之类的颜色。淑芬说她都44岁了,可能在这个傻男人眼里她还是24岁的样子吧。我看向淑芬的辫子,果然是粉红色的头绳。
我到了,已经是凌晨12点半,淑芬说要停止接单回家了,再不回家丈夫又该着急打电话了。说罢,淑芬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近来,抖音上有一个片段,一个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农民工大叔跟在公交车尾部像个孩子的一样的蹦跳着。穿着暴露了他的生活,而跳跃填补了他的开心,即使生活的苦涩浸透了快车司机的脸庞,也织满了外卖小哥眼里的血丝,这些中年人们依然还在努力的在被生活的撕扯中漏出一张给乘客的笑脸,是为了五星好评,也是给自己鼓气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