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群囚犯一起生活,是怎样一种体验?

 每周都来探监的你,去了哪里? 

夜幕降临,监狱里的犯人们都睡着了。但总有一些人睡不踏实,这里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宁静。

小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女友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来看自己了,“是不是有了新欢?”小白闪现出这样的念头,然而立刻被小白自己否定了。

女友和自己感情一直很好。虽然自己犯了错误,但这一年来,女友每周都坚持来看望自己,风雨无阻,从未食言。“估计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我也没有手机,她只是联系不到我。”小白小声嘟囔着,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连续的心慌让小白每天都提不起精神,改造的积极性也大不如前,但他不敢懈怠。监狱里有规定,若是表现好,累计够了一定分值,就能够和家人一起吃顿饭。小白太久没有和家人吃过一顿饭了,他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

第三个月过去了,女友依旧没有来看望小白,也没有任何消息带给自己。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日夜折磨着小白,他不敢和任何人讲,只能暗自低头好好干活。只要想到自己能和爹娘、女友,四人一起热乎乎的吃顿饭,小白就充满动力。他不住地为自己打气。

但女友依旧音讯全无。本身就瘦小的小白茶饭不思,更加憔悴。有天早上刷牙的时候,小白目光呆滞,思绪不知飘向何处。他吐了口沫子,里面隐约掺杂着血丝,心跳得格外厉害。

放下漱口杯,小白伸手去拿毛巾,却看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在旁的同伴看小白一张惨白的脸担心地问他:“你最近怎么了,是有啥心事吗?”小白不语,摇了摇头,但强烈的心绞痛让他感到有些重心不稳。“哐当”一声,连同着洗脸盆,小白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吴警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只能以回避的方式面对小白的询问。虽然小白现在是犯人的身份,但吴警官从未把小白当作罪犯对待,一直以来他都当小白是个涉世未深而犯了错误的弟弟。身为狱警,最大的职责就是帮助犯人在监狱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归社会,而一切不利于他们改造的都不能妄自做出决定。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小白,关于那个真相,他说不出口。

吴警官把小白从医院接回的路上,小白近乎用哀求的口吻说:“吴警官,求你帮帮我吧,我快要死了。”小白干裂着嘴唇,光光的脑袋在灯光下有些反光,眼睛耷拉着,没有神。吴警官知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更何况小白现在的状态非常差,再这样继续下去不仅不利于改造,身体也会垮掉。最终吴警官只能将实情讲出:“你女友……出车祸去世了。”

三个月前,小白的女友在看望过小白后,乘车返家的途中出了车祸,不幸去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吴警官知道后不敢告诉小白,小白平时表现一直都很好,出去的日子指日可待。若他得知真相后再做出些不当举动,那小白前期所有的努力就都前功尽弃了,这是吴警官不想看到的。

吴警官本想着日子拖久了兴许小白会觉得女友有了新欢,无非郁闷难受几天。但不曾想,那份对女友感情的坚定也摧毁了小白整个改造的积极性。

每天早上,小白早早起床,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形状,又用食指和拇指反复捏着被角,横着的被角被小白捏出一道道的褶皱,像是捏在饺子皮上的褶皱印。

他整天整天不说话,只吃几口饭,大家都怕小白想不开,轮流开导小白。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没有发生什么大家担心的事,却再也没有人能看到曾经那个光着脑袋、逗大家笑的小白了。

无数个夜晚,都能听到小白的啜泣声,哽咽着、压抑着。大家心照不宣,假装不知。小白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一时的恶意,将小白囚禁于此。他以为积极改造就是赎罪,总能迎来家人团聚的那天,但最后等来的竟是天人永相隔。那顿团圆饭,再也吃不上了。

  六千封的信和道不完的思念 

每一份信件都承载着亲朋好友的思念,但不是每一封都适合给罪犯看。

吴警官说他们每年要审阅近六千封信件,但不是每一封信件都能交到犯人手里。每封信件都需要警官一一审查,对于那些可能不利于犯人改造的信件内容往往不会送到犯人手里。

吴警官之前曾扣下一封信件,信里是一位妻子写给坐牢的丈夫。信中妻子表达了公婆对自己的不满以及生活的艰难,请求丈夫理解她想离婚的心情。“这样的话如果被犯人看到了,一定会心绪不宁,非常不利于改造。”但这样做真的好吗,他心里也不清楚。他每扣一封信,感觉都像是扣掉了犯人对来信的期盼。

他们写了信,寄出去,每天盼着、等着,很多人却始终等不到一封回信,他们的思念无法寄托。

最近这封是一名母亲的回信,信里她拒绝了儿子的要求。儿子写信给母亲,说自己心情苦闷,想以抽烟来慰藉,于是写信想请母亲寄些烟卷给他。母亲回信说:“烟卷在禁止携带的目录里面,老妈不能寄给你。”

“你母亲的觉悟更高。”吴警官把信交到犯人手中,告诉他没有扣留寄出的信件,是想他把思念传递给母亲。为了让儿子更好地改造,母亲将烟换成了水果糖,并在信中告诉儿子“心里觉得苦的时候就吃一粒”。

吴警官印象最深刻的是另一位母亲的来信,她一直坚信儿子的善良。她在信中写道:“我从小教育你要尊老爱幼,尊重女性,所以我不相信你会故意伤人。”这位母亲原本是一名政府工作人员,拥有幸福的家庭和诸多亲密的朋友。儿子出事后,因为母亲坚信儿子无罪,遭到周围人的误解,许多人选择远离这位“疯癫”的母亲。“他们觉得我不分是非黑白,那是他们不懂。不是所有一切都非黑即白,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我却是你的母亲。”

收到这封信后,在监狱里总是一副“刺头儿”模样的江岭变得柔软起来,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所有人都背弃自己、否定自己、质疑自己,母亲也不会,即便这份信任和坚定让她陷入困境。

因为对儿子的信任而被人误会是“执迷不悟”,江岭知道母亲尚在坚持,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放弃,“一次失手不代表我就是那样的人。”江岭对吴警官说。之后挤出一个难得的笑脸,倔强地昂着头,踢着正步。

 我们都曾是孩子 

我们都曾是孩子,在犯错的时候祈求得到他人的原谅。

这周吴警官要带着阿孟去见他的父亲。阿孟的父亲住在偏远地区的农村,一路坐火车来探望儿子,这是阿孟出事以来,他们父子第二次见面。

刚进门的时候,吴警官就被眼前的麻袋吓住了,老父亲说这是从老家带的土豆。不知道这位年迈的父亲经历了多少艰辛才将这满当当一麻袋的土豆从山里背到这里。或许,对于老父亲来说,这已经不是一袋土豆了,而是所有在农村老家的人,对阿孟的关心。

阿孟的父亲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上个世纪的蓝黑色中山服。花白的头发,胡子拉渣,脸上的皱纹像是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积满了岁月的沧桑。点了一支烟,父亲默默地抽了口,“你从小就不听话,现在到里面了,一定要听话啊!”烟雾缭绕,模糊了父亲的视线,阿孟低着头不语,手里紧紧地拽着水泥色囚服的衣角。

阿孟的父亲离开后,吴警官安慰阿孟,“家庭如此困难,你父母年迈,生活不易,坐牢的这几年如果你能脚踏实地地工作、赚钱,生活一定能够改善,出去后要把这里的时间加倍利用起来才是。”吴警官拍了拍阿孟的肩膀,给他鼓励。像这样的话语,总是能说到阿孟的心窝上,有时候他会低着头不讲话,有时候他也会止不住地流眼泪。

当开始成为父母,便更加懂得孩子犯的错误更揪着父母的心。

妻子小梅怀二胎的时候,思德被捕入狱。只有思德母亲一人陪在小梅身边,直到妻子顺利产女,思德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年迈的母亲一边照顾生产的妻子,一边照顾两个小孩,同时还要为坐牢的思德操心。每每想起家人所面临的艰难,而自己却爱莫能助,都让思德感到都无比愧疚。

狱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犯了错,但也很难说他们都是坏人。恶劣的环境有时候让人变得饥不择食甚至铤而走险,思德就是其中一个。“我不希望女儿以后觉得我是坏人,我希望他能明白成年人的苦衷。”思德因养鱼失败,又被老乡骗光所有积蓄,而当时一家老小都等着思德养活,在他觉得走投无路之时才动了抢劫的念头。

小女儿三个月的时候,妻子抱着女儿来看望他,母亲也陪在身边。思德轻轻接过女儿,被粉红色珊瑚绒被包裹着的女儿,小小的、肉肉的一团,嘟着小嘴,吐着舌头,无比可爱。母亲看到思德红了眼,也看到他努力强忍着泪水,思德知道周围还有很多人,他不能就这样放肆的流眼泪。

回去的路上,小梅咬着下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她怀里的宝宝睡得正安详。

 一座围城,犯人出不去,警察待不住 

墙上是斑驳的标语,白墙红字,“依法”二字醒目地涂在围墙上,每天路过的狱警和犯人都看得清楚。

监区灯火通明,大的探照灯左右来回地晃,狱警在走廊挨个房间查看,这也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之一。

许多狱警在监狱待的时间久了难免会感到枯燥。“你过的不是一生,而是过了一天,重复了一生。”这样的生活让许多年轻的狱警感到害怕。

监狱的工作枯燥乏味,工作久的老警察都希望年轻的警察可以坚持下去。在他们看来,年轻的警察有很多想法,他们热情、热血,干劲十足,会给这里带来勃勃生机。然而,现实却是越来越多的年轻警察想逃离这里,频繁辞职,难以挽留。

吴警官说他许多同事都想离开这里,封闭的环境让人觉得压抑。加上社交圈子的狭窄,狱警们的人际交往需求得不到满足。一个狱警认识的人只限于自己本单位,若家里遇到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照顾到。

闭塞的工作环境、无法被满足的个人成长需求、稀少的人际交往空间、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这些都是狱警们想逃离这里的原因。然而,“工资不高”这一现实情况才是背后的关键。对于很多年轻的警察来说,立足基本生活容易,想养家却倍感艰难。“体制外的人,想拼命地靠近,体制内的人又逃命地向外。”

在吴警官母亲的印象中,儿子自从工作后总是有睡不完的觉。“总是见不到人,见到了就是睡觉的样子”,尤其夜班后的第二天,总要睡一整天才能休整过来。本身就缺乏社交时间,工作的圈子也没有几个异性,介绍的相亲对象又都不合适,久而久之单身就成了常态。

夏天是吴警官觉得最难熬的时候,天气闷热,犯人干活的地方因为是老旧厂房,没有空调,只有头顶的风扇“呼啦”地吹着热风,经常汗流浃背。

每次结束工作,脱下制服后,母亲都能看到吴警官浑身上下的红疹子,儿子不说,做母亲的却极为心疼。这份工作,吴警官也曾想逃离,可他又明白,正是因为这样才更需要有人做,这一坚持就是七年。

秋天到了,夜晚的风不再闷热,吴警官身上闷出的红疹子也消退了一些。他仍旧坚持每天陪小白说会儿话,他希望小白能够明白,女友的去世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而更像是一种人生的考验,“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更多希望。”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吴警官渐渐地送走了一批出狱的人,有时候他们会写信或者打电话给吴警官,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向母亲炫耀:“你看,我就说他们忘不了我吧?”也有的时候,吴警官会因为那些出狱后再也没来看望过自己的人而感到失落。

在开心与失落中,吴警官坚持着也坚守着。“他们许多人像是被恶魔附身的折翼天使,而我的工作更像是驱走恶魔,然后帮他们修复翅膀。”总有一天他们会用修复好的翅膀,再次翱翔在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中,等到那时,他们便重获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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