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欣赏,妙不可言
尽管对联在中国文学中,既非正妻,亦非小妾,还只能屈尊丫鬟的地位,但她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在各种行业里,在人们的眼里心里,却不可或缺,喜欢的程度绝不在妻妾之下。这种喜欢成双成对形式的心理,或许是造化的昭示使然——浩瀚苍穹,天生日月,滔滔银汉,岸列牛女,物有阴阳,性成雌雄,人之一身,手足耳目无不成双,面上一鼻亦生双孔……;或许是文化的陶染所成——造屋喜四合之院,造器多是足成对、耳成双,为文骈俪之句多用于篇,书之章回目次,更多作联偶之句。古代皇帝威仪天下,仪仗队分立两旁,对应之人所执之械,必形制相同,一一对应。奏事之官,必当庭面对仪仗呈文言事,此盖“对仗”概念之由来……
八十年代中国楹联学会成立时,学会顾问、红学专家周汝昌曾欣题联语,盛赞对联这一文学形式(相信终会有一天,对联会不卑不亢理所当然地步入中国文学分类殿堂):
负阴抱阳,本来日月联双璧
妃红俪翠,千古文章贺两龙
真不愧大家手笔,俯仰天地,纵横古今,赞对联文学上合天理,下副人伦,可与日月同光,堪偕时间永恒,笔力雄浑,文采焕然。
对联词理庸俊,高下得所,犹人之品貌,全赖品鉴,设无鉴赏之人,何来优劣妍媸?
如何鉴赏对联,不揣鄙陋,略陈浅见:
赏“合”——
要合乎创作对联的规则。
首先要合乎语法,即词语组合的规律:
字数相等,词性相同——对联的出句(上联)和对句(下联)要字数相等,相对应的词语的词性(次的性质类别)要相同。根据汉语词的语汇意义和语法功能(组合能力),词可分为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代词、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拟声词十一大类,有些大类中又分出若干小类,如名词就又分表时间的、处所的、方位的、心理的、专有的等不同小类。写对联大类必须相同,小类也最好相同,即天文对天文,地理对地理,人名对人名,颜色对颜色,植物对植物,动物对动物……
如唐代有个人复姓东方单名虬(虬qiú,一说是古代一种无角龙;一说是蛇),以其人姓名为上联,对“西门庆”好,还是对“西门豹”好?粗看均可,细审有别,还是“西门豹”好,因为名字类别相同,都是动物类,且是一在天,一在地。
传说唐代诗人杜牧作池州刺史时,访开酒店一才女,坐定之后,女主人殷勤净桌,忙布餐具,烫酒上菜。用来温酒的是一把精巧玲珑的白锡壶。杜牧接壶在手,看似无心而言:“白锡壶腰中出嘴”,
说罢瞟了女店主一眼。女店主巧笑嫣然,一边布筷,一边对曰:
“金竹筷身上刺花”
杜牧微笑而言:“人称才女,当非谬誉。不过,我出之句中,腰乃人身之一部分,嘴乃人身之一器官,你对句中‘身上’是筷体哪部分,‘花’又是筷体何器官?”
女店主略微一怔,旋即拿起桌边的一把锁,燕语莺声:
“紫铜锁腹内生牙”。 ……
从杜牧所言,观店女改对,可知词性相同要求之严。
合语法还包括词语结构方式相同,即指出句和对句相对应的词语结构,要主谓式对主谓式,动宾式对动宾式,并列式对并列式,补充式对补充式……
据说过去广东省有个人,姓吴名奇才,特别贪婪,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经过他手,总要挖空心思雁过拔毛,当地百姓口口相传送他一联:
奇才世无双,牛角攀攀轻四两
才能君第一,鸡蛋摸摸小三分
逗号前均是主谓结构,且都是主谓短语作谓语,逗号后边,从“轻”“小”处分开,前后也是主谓关系,且都是受事主语,都是形补短语作谓语。
此联还运用了嵌字格中的鹤顶格——将名字“奇才”分嵌联首,语义先扬后抑,手法欲擒故纵,夸张修辞更使揭露与嘲讽入骨三分。
其次,要合声律。
汉语的声调,有平仄之分。一声(阴平声)二声(阳平声)为平,三声(上声)四声(去声)为仄。仄就是不平的意思。对联的平仄与绝句和律诗中间两联的“对仗”——即讲求“间”“对”二字。
间,指一句之内,平仄相间;对,指两句之间对应语句,平仄相反。
无边落木萧萧下——平平仄仄平平仄
不尽长江滚滚来——仄仄平平仄仄平
天连五岭银锄落——平平仄仄平平仄
地动三河铁臂摇——仄仄平平仄仄平
横眉冷对千夫指——平平仄仄平平仄
俯首甘为孺子牛——仄仄平平仄仄平
…… ……
合声律读来抑扬顿挫铿锵悦耳,读者亦自觉气机顺畅激荡情怀。
首联(上联)尾字必仄,贴于右侧;下联尾字必平,贴于左——仄起平收为铁律,竖书右起为常格,均不得破。
合语法,合声律,是基础性要求。
赏“工”——欣赏对联,还要注重是否“工”。
能达到对应词语的词性小类都相同且合声律的,为工对,即对得工整、工稳,工对之外,则为宽对。在语义方面,上下两联语义相顺承,沿同一方向发展,为正对,而语义相对立或相反的,则为反对。正对的语义是分述并立或推波助澜,反对的语义则对比映衬相得益彰。对联以工对和反对为佳。
传说朱元璋曾于一夏日微服逛集市,看到一位着短衫的姑娘正在卖藕,朱元璋看到姑娘玉臂执弯藕,不由出语双关:
一弯西子臂
姑娘瞟了一眼断藕之孔,笑对道:
七窍比干心
姑娘的聪慧,引起了朱元璋的对局之瘾,又出言:
藕入泥中,玉管通地理
姑娘捷言而对:
荷出水面,朱笔点天
取譬拟人,由表及里,上天下地,趣成佳对,不失为工稳正对。
传说的乾隆帝殿试钦点的故事,却正、反与工、宽皆有所见——
江西萍乡人刘风诰中了进士第三名即探花,有大臣向乾隆禀奏:刘眇(miǎo,失明)一目,有损皇威,应予罢黜。乾隆殿试之时,亦有弃取之意,遂开言即道:
独眼不登龙虎榜
刘凤诰心中一颤,转瞬镇定下来,朗声而对:
半月依旧照乾坤
乾隆暗喜其敏思捷对,虽“依旧”与“不登”对得不够工稳,但其双关的语义,恢弘的气度,令人赞赏。
乾隆帝又云:
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
四方星座齐集,取弃大权在我,有难度,有态度,换成你我,如何应对?刘凤诰确是胸藏锦绣口吐珠玑:
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
四季对四方四花对四星,探花郎即扣联中花事,又关应试结果,不乖不张,不卑不亢,巧妙工稳,才华横溢。
赏“巧”——即思之巧,言之巧。
据说唐明皇和杨贵妃曾夜月席地而坐,促膝谈心,帝出语曰:
二人土上坐
贵妃明白这是一个合字式的上联,遂语带双关:
一月日边明
日月巧配,天成双璧,月随日转,月依日明,暗言二人关系,是实话,也是巧言,拍得皇帝舒舒服服。言对之巧,足见才智。
汉字的本质属性是表意文字,对联字数有限,携带的信息和语义有限,所以对联一般力避重字。然而有时运用重复字,倒是更见机巧:
传说明代才子谢缙七岁便被乡里誉为神童,一日县宰出了上联:
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
前半部分巧妙连音,后半部分释前作结,巧,刁!
谢缙不假思索,开口便道——
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
真是异曲同工,巧,妙!
还有一个故事:有一个落第的秀才姓万名福,蒙旅店女主人招为门婿,店主女儿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之流,与万福相敬如宾。偏有一个叫孙得言的店客多事,作联嘲笑:
店女坐门招穷夫,来时万福,去时万福
嘲笑万福穷困,来去身无长物,唯光手一人,另暗讽店主之女,对一穷汉还迎归送往,妇女的礼数周全;
店主女也小作惩戒:
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
谕示小人,有话直说,龟鳖鱼虾,都有发言机会!巧在名字做文章,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痛快!
赏“切”——即切人事,切情理,切语境。
传说明代大学士诗人杨溥之父涉讼而入县狱,杨赴衙求情请赦。县宰臆其恃才放旷,仗文名而藐官宰,微笑在面,心愠而言:久闻学士胸罗锦绣,捷对无双,今下官偶得一上联,苦无对句,学士若肯赐教,尊驾家严之事,定然无碍。杨溥逊谢:“不敢不敢,在下洗耳聆教”。
四口同圖,内口皆从外口管
弦外余音,辖域之内我为主宰,押放自专,他人鞭长莫及。
杨溥早会其意,婉言对曰:
五人共傘,小人全仗大人遮
词巧意殷,切情切理!
又说翰林编修大学士纪晓岚,一天早朝时,因多年离家乡情萌动,欲请假而复迟疑,心有思而形于外,乾隆帝明察其意,叫声爱卿——
十口心思,思妻思子思父母?
晓岚知晓天子悯臣亲情,似有准假之意,立即叩拜:
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
用汉字的巧拆妙合,即境即景,入理合情。
还有传嘉庆皇爷五十大寿,群臣竟献寿联以贺,嘉庆也乘兴许诺,亲评联语,头名重奖。群臣踊跃,唯新科状元李绍仿端坐不动。问之乃曰:“我若献联,必中头名,他人岂不失望?”群僚嘿然哂之。帝闻其语,命其速献。李绍仿搦翰挥毫,笔走龙蛇,瞬时立就,悬壁献之于帝,嘉庆展目观瞧,但见——
顺泰康宁雍然乾德嘉千古
治平熙世正是隆恩庆万年
龙心大悦,连呼“爱卿魁首,爱卿魁首”,群僚也都颔首啧啧,屈指以赞——巧用嵌字,盛赞爱新觉罗氏五代帝王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且敬颂嘉庆万寿无疆,江山永固。切境切事,喜庆祥和,对仗工巧,堪称佳构。
赏“势”——对联在意境雅俗深浅,语言气势盛衰强弱等方面的“语势”上,讲求对句要超越出句,以收“凤头豹尾”之势,以防“头重脚轻”之嫌。
传说明嘉靖年间,某监察御史奉命私访江南松江府一带。至后遇友人诚邀小住数日。友人亦不知其此行身份。一日带其同赴松江知府寿诞之宴,宾主逊让座位时,御史略作谦让,便就首座。知府心有不快,又不便明说。席间,提议“对句”助兴,主人占先,筷指鱼盘:
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席
(四鳃鲈鱼自古珍稀,现濒灭绝,数千元一斤,尚须持国家级特需证明才得购买)主人言外意明,我是知府,应占首席。御史自然明晓其意,暗忖:天下九州,任我行走,何况暂坐一席?笑指蟹盘,朗声对出:
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
知府闻言,感其气势,谅其来头不小,慌忙欠身离座,小心问询,见其皇家大印,敬竦拜服。
又传清康熙时翰林大学士周渔璜出任浙江主考官,江南学子自视为饱读之士,对主考有不信任不服气者。考场上开考前有学子起立问道:
洞庭八百里,波滔滔,浪滚滚,宗师由何而来?
于貌似关心问询之中暗含机锋——何者河也,浅水小河之物也敢到我洞庭地界充大?
主考大人涵养颇深,不与计较,只是正色答道:
巫山十二峰,雾霭霭,云重重,本院天而降!
群生震慑,心悦诚服。
另一文人宋湘也有同样遭遇:
宋湘西行某省,适逢名士会文,自荐其中,只能叨陪末座。一学士欺而嘲曰:
东鸟西飞,满地凤凰难下足
宋湘鄙其自命不凡盛气凌人,于是说道:宋某不才,恳请允对,可否?继而正色高声:
南龙北跃,一江鱼鳖尽低头
满座皆惊,威风扫地!
以上几联,都有“气倍于前”之势。
说到气势,也要以运用适度为佳。据说太平天国名将石达开曾嫌一理发店的对联气势不足,头重脚轻:
磨砺以鬚,天下有头皆可剃
及锋而试,世间妙手等闲看
于是改为:
磨砺以鬚,问天下头颅有几?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大有跃马横刀,气吞万里,刮光天下胡须,割尽人世头颅之狂魔气概。哪里还像理发店联儿,理发店的生意自然就可想而知了。店主得知就里,遂请人再改为:
莫看毫末技艺
分明顶上功夫
语气平和,温馨自然;巧用双关,含蓄有味。果然人气大旺,生意兴隆,不久便又开了一家分店,联语曰:
相逢尽是弹冠客
此去应无搔首人
白描手法,以顾客之喜形于色的满意情态,映衬出自身的热忱服务和高超技艺。又用一无字横批贴于门楣,更招徕许多顾客驻足猜解。店主曾告猜者:横批已在联中——客人至(置)上——您悟出了吗?
赏“品”——即品位之高下
对联的品位,主要取决于文采高低、词句雅俗、趣味浓淡、意境浅深等综合因素。
相传某家饭后。妻子脚踏织布机踏板,双腿一夹一开,踏板发出啪嗒啪嗒的节奏。正在摇头晃脑读书的丈夫忽发闲情逸趣,调侃道:
娘子织布必打板
妻子亦借夫君读书情态调侃道:
相公读书吊摇铃
此时丈夫的妹妹正读《后汉书》,听到兄嫂二人用“必,吊”以“谐音双关”方式互相打趣,不免一笑。
嫂子听得,顿生调侃戏谑之心,停机小憩,执芭蕉扇一边扇风,一边踱到小妹跟前,扇斜停腹下,伸颈探头,看到“汉书”,笑而言曰:
妹妹看书心思汉
小妹斜瞟嫂嫂身形,诡笑而言:
嫂嫂怕日手遮阴
夫妻姑嫂之联对,趣则趣矣,终入流俗,难得品位。
据说一次佛印、东坡、小妹三人限字作联,所限之字拈签得“冷”“香”二字,且要求用“嵌字格”中的小类“雁足格”——所限之字分嵌于联尾。
佛印:
水向石边流出冷
风从花隙过来香
东坡:
拂石坐来衣带冷
踏花归去马蹄香
小妹觉得东坡略胜,亦未免俗,沉思良久,豁然而得:
啼月杜鹃喉舌冷
宿花蝴蝶梦魂香
此亦三人联对,与前相较,趣味品位,形同霄壤。
对联的可赏之处,还有许多,文气之多寡,色彩之明暗,手法之巧拙等,均在品鉴之列。只创作手法,就有用典、嵌字、双关(谐音、语意)、比喻、夸张、留白、分咏等许多,兹不赘述。
鉴赏是创作的准备,诚望诸君会赏联,擅选联,能作联,使对联文学,奇葩竟艳,秀苑争鲜,是为所愿也。
笔者用“雁足格”自撰一联,以赞联语,聊充本文束煞:
鸾凤骈列,洞察人世沧桑,难评错对
日月双悬,鉴照宇宙因果,易晓关联。
注:此文是乐水大哥退休后(大学教授)而作,古文造诣不亚于网红戴建业教授。我与他相识于网易博客,拜他为兄,他欣然接受。网易倒闭后失去了联系,前不久经过清香姐才联系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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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发《对联欣赏》給我学习,我且被生活忙的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加上这个月处于“眼高手低阶段” ,发表两篇又屡遭退稿,信心备受打击 ,故而索性一字不写当看客去了。
今天干了一天活直不起腰,躺在床上浏览起《对联欣赏》 ,一下子就被吸引住,故而斗胆推荐给百家号,希望审核通过与人共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