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学选刊]石野发表在《芳草》2020年第6期的短篇小说《村旗》

村旗(短篇小说)

随着高才太公一声断喝,四位在秋风中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赤膊大汉,昂然一声就将那根手臂粗的黄褐色麻绳抓紧,齐声合力地大声吆喝着:一、二、三……起!像困兽一样被五花大绑的二来,在秋风中晃动着健壮身躯的二来,像只被剥了皮的牲口般哧地吊离了地面。知道死期将至,二来像头困兽般不屈地挣扎着,但身子只是随风颤悠悠地晃荡几下,就被那根粗麻绳顺着硬实的旗杆吊离潮湿的地面。
被吊了一天一夜的二来,难抑悲愤而哭了一天一夜的二来,此时自然明白,当自己被吊到高达五丈的旗杆顶端时,他将会像昔日那些严重触犯族规的叛逆者那样,被日晒雨淋七天七夜最后活活饿死。更可怕的是,他死后也是死无葬身之地,永远进不了祖坟,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一米,两米……在高家庄男女老少簇拥着的族长高才太公的怒骂声中,挣扎着的二来很快就被吊离地面一丈多高。颤悠悠中,离地愈来愈高的二来看到高才太公那威严而古板的面孔,看到拄着松木拐杖的高才太公身后簇拥着的高姓宗族千多男女木然而机械的面孔,被秋日阳光折射出黑乎乎的一团,犹如天空中那团云层的倒影。颤悠悠中,二来看到秋阳高照下的丰收田野,看到村外昂首的红高粱挺直的芝麻散发着香味的红苕。颤悠悠中,二来吃力地挣扎着壮硕的躯体又望见了远处秋风翻滚中散发着阵阵晚稻香味的水田,望到了水田边那密密麻麻的柳梢林,望见柳梢林边那湾正爬满成熟莲子的荷叶湖。望到那一汪微波荡漾的湖水,二来两眼马上汪成了湖。二来不由咧着嘴哭叫起来:莲花,莲花……我来了,我陪你来了……莲花!莲花,我亲爱的莲花……
二来眺望着湖面旋转而来的秋风,不由一阵悲泣,汹涌而出的泪水,仿佛就要汪成远处那一湾湖水。
颤悠悠中,二来心里眼里全是莲花的倩影。想到莲花二来不由热泪涟涟起来。热泪迷蒙中,他又看到自己和莲花在莲花家那阴暗的柴房里偷情时,被高才太公带领着一群怒火中烧的族人堵在一处。他看到自己不顾一切地操起一根粗柴棒与众人拼命,吓得面无血色的莲花寻机赶紧逃入黑夜中……
莲花,莲花,我们真不该都姓高呀。莲花,我们生不成夫妻,死了也要成为夫妻。莲花,我来了。莲花等等我呀……
高才太公见死到临头的二来竟然还是死不悔改,不由气呼呼地掐着尖瘦下巴上那小撮稀疏的山羊胡,伸出二根指头冲着二来叫骂起来。在族长怒斥声中,四名壮汉不由加大了气力,让二来那颤抖着的身躯加快了上升的速度。三米,四米……
冷飕飕的秋风在远处荷叶湖面旋起,带来一片哗啦啦声。从荷叶湖畔盘旋而出的湖风和着旷野中的秋风,经过密密的柳梢林后扭成一股强风刮来,将高高吊起的二来吹得像树枝般颤动,将高家庄祠堂前那棵弯着苍老腰身的百年槐树吹得不停地摇晃,数片粗大的槐叶像清明节晃悠的纸钱般随风从头顶上飘散下来。高才太公气恼地扬手将几枚随风而落到眼前的叶子甩开,将飘到他头顶瓜皮帽上的一枚黄叶抓下来,恶狠狠地在干瘦的手掌心里搓了搓,可那尚未枯黄的叶子似乎依然有生命,怎么也捏不碎摔不疼,最后像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蝴蝶,盘旋着破残的身子飘落到地上。
高才太公颤抖着举起那根沉重的拐杖,朝空中的二来吃力地晃动两下,费力地将一口堵在嗓门中的硬痰咳出来,射到脚下击起一撮尘土。一向注重礼仪形象的高才太公此时也顾不得将痰擦掉,只是哆嗦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冲着二来大声怒斥道:大胆畜生,你背叛祖宗百年来立下的乡约族规,败我族风!你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竟敢与同族同宗同姓女子通奸,致其怀孕,我高姓家门几百年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像你这样羞我先人,辱我族规的败类……给我使点劲,快点拉!
听到高才太公的怒骂声,二来原本呆滞的眼光此时又陡然闪出求生的火花。他拼命挣扎了一下,腿脚手臂前胸后背浑身一阵刺骨的痛,那是他被族人捆绑吊在祠堂里,用狗儿刺扎捆成束的刺刷儿浸水后抽打的,这祖上遗传下来的家法虽伤不了筋骨,但却能让人皮开肉绽痛彻心尖、大半年都难以痊愈。钻心的疼痛中,二来眼前又闪现出一片血红,不知是血浸红了双眼还是双眼被浑身的钻心痛沾上了血,二来透过这片红光又看到了身着红色衣衫的莲花,和她那被红色笼罩着的荷花般鲜艳的脸庞。
比二来小两岁的莲花与二来同姓同辈分。今年十六岁的莲花,有着柳树般婀娜多姿的身段,柳叶眉下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像荷叶湖水般清澈透底。早在吃百家饭时,二来就最爱赖在莲花家中不愿离开,在高家庄百多户宗族中,二来唯有与莲花最谈得来。吃百家饭的二来长大了,长成高大英俊的壮实男人。被荷叶湖水沐浴成杨柳腰,皮肤白里透红大眼睛水灵灵的莲花,更出落成方圆几十里的绝色美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族长高才太公几次主动出面为二来说亲,但都被二来婉言谢绝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像莲花这样的绝色村姑,家门槛儿被媒人踏破了,但莲花硬是一个也没有答应。
直到族人将他们赤条条地堵在了柴房里,高家庄的男女老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对狗男女早就勾搭到一堆儿了。
四名赤膊大汉在白杨树制成的粗壮旗杆下,依呀呵地用力拉着麻绳,他们合力喊一声,秋风中摇晃的二来壮实的身躯就随风摇晃一阵。颤悠悠中,二来离地面已经有一丈多高了。二来两眼迷离地盯着脚底下渐行渐远的高大威严的高氏祠堂,盯着黑压压耸立在祠堂前的人群,二来盯着人群最前面戴着瓜皮帽捋着稀拉的白色山羊胡的高才太公,又一次喊道:太公,太公太公,你就行行好吧。二来是您老看着长大的,更是你老安排着族人一点点喂大的,我二来从小父母双亡,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全村的父老乡亲都是我的再生父母呀,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父母得痨病死时,才十个月大的二来就成了孤儿。族长高才太公带头将二来抱回家中,然后通知全村一百多户高姓人家,从他家开始,按从东到西的顺序,每家都抚养一月,一家挨一家。就这样,二来在族长高才太公及众多族人的关爱下吃着百家饭长大。吃百家饭的二来身子直溜溜往上蹿,很快就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这小伙子不但身材板直体魄雄壮,而且相貌堂堂聪慧过人,自然得到村里上下老小的喜欢。这样一个能下地扶犁耕田各色庄稼都能精通,能下河摸鱼捉蟹摸黄鳝抓泥鳅,乡下粗活细活眼见就会的聪慧帅小伙,自然赢得了近邻不少姑娘的青睐,但二来却从来没有对哪一位动心。
不知是二来的话令人触景生情,还是实在不忍看到这位亲人般的小伙就这样在眼前死去,一位曾喂过二来乳汁的中年村妇忍不住冲出来跪在族长面前,替二来求情。看到有人跪下,立马有十几个人扑通扑通地,跟着跪倒在高才太公脚下。但精瘦的高才太公面无表情毫不理睬,一生气喉咙里忽哧忽哧地咕噜了一阵,一口浓痰想吐又吐不出,只好噎着脖子强咽下去。面对跪在他面前的求情者,他理也不理,只是拖着沉重的拐杖,毅然决然地将干瘦的背脊甩给众人。几个喂过二来奶的村妇哭成一团:莲花三天前早投湖死了,现在二来又要被族规处死……全村男女老少谁人不清清楚楚呢,二来被吊到顶端后,会在上面风吹雨淋七天七夜后,才会被砍断绳子让死尸坠地。他死后只能埋在村子三里外的乱坟岗中,永世不得进入高家宗族的祖坟堆里。这也是祖宗几百年来惩罚触犯家族法规的最严厉手段,此种死法一般只针对男人。而对于那些触犯族规家法的女人,最严重的惩罚就是装入猪笼里,沉湖而死,永不允许立坟头。
与二来偷情的莲花,那晚被族人堵在柴房后,因为二来的拼死反抗最终趁机逃脱。但她能逃到哪里去呢?羞愧难忍的她,当晚趁人不备,月黑风高中含羞投湖而死。翌日晨,莲花像条美丽的鲤鱼漂浮在湖水中时,人们这才惊愕地发现,身着红色衣衫的莲花经湖水一泡,彰显出微微隆起的小肚子。
按照高家几百年传承的族规,投湖而死的莲花当然无法埋入祖坟,最后还是羞愧难当的家人趁着风高月黑,偷偷将她埋在湖边一棵早年被雷劈断的老柳树底下,连个坟头也不敢立。
二来被五花大绑地罚跪在列有祖宗牌坊的祠堂里两天两夜,遭受了族人用秋天山沟壑里最旺的狗儿刺束抽打后,才于这天午时被拖到祠堂前示众,吊在那棵历经百年风雨几遭雷劈火烧而依然高耸云天的白杨旗杆上。
摇摇晃晃中,二来沉重而伤痛的身躯被吊得愈来愈高,眼看还有几米,就要吊到顶端了。秋风中晃悠的二来嗓子喊哑了也喊累了。他又一次睁大眼睛,先是朝下瞧了瞧,脚底下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他看到高才太公一手使劲地拄着那根樟木拐杖,阴着松树皮般的老脸,一手僵硬地紧捋着白色的山羊胡,似乎不这样,那吊着二来的麻绳会松开来似的。在这位威严的八十五岁的族长身后,挤着高家庄男女老少千多张复杂的面孔。
二来想挪动下酸痛的身子,但身子又在高空中随风晃动着,背后的白杨旗杆磨得他一阵刺痛。颤悠悠中,二来最后一次将溢满愧疚热泪的目光投向村前远方的荷叶湖,投向绕满湖畔的那片柳梢林,突然他惊异地看到正午的秋日阳光下,从柳梢林中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芒,一片金星在依然热腾的阳光下乱闪。那是一道道刺刀的寒光。二来心里陡然一惊,费劲地睁开双眼,他望到柳梢林头在中午阳光下闪烁着的是真的枪刺,那令他眼花缭乱的闪烁,正是一排排刺刀。二来努力地挣扎着身子,再一次用早被秋风吹干了的泪眼,看到两三面红白相间的太阳旗在枪刺上晃荡。他无法揉搓酸楚的眼睛,但酸痛的双眼能清清楚楚看到,就在荷叶湖畔密密的柳梢林里,一长溜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像一群幽灵正悄无声息地绕过荷叶湖,穿过长长的柳梢林朝高家庄方向前进。
颤悠悠中的二来发出一阵冷笑。冷笑中的二来垂下酸痛的头颅,看到脚下黑压压的村人冷漠的面庞,他们此时也正木然怒然戚然地盯着头顶上的二来。二来似乎找到了报复脚底下逼迫莲花投湖自尽,又将自己五花大绑吊至高空正实施家法宗规的群魔的方法。
一阵冷风裹挟着湖面的清新水味从空中飞来,二来不由眺望着愈来愈清晰的荷叶湖,在蓝天白云之下,在微波荡漾的清澈湖水中,他仿佛又看到美丽的莲花正踩着浪尖对着他笑……端坐于浪花中的莲花多像一尊观音菩萨呵!二来心头猛地一颤。莲花的笑容令木然的二来的灵魂深处一阵疼痛,他的热泪陡然汹涌而出。
此时,已经穿过柳梢林的鬼子兵愈来愈清楚,那刺目的膏药旗挂在枪刺尖上,在秋日底下发出一阵炫目的光。高高吊在空中的二来,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呱里呱啦的鬼子说话声。高空中的他看得很清楚,再转道弯,鬼子就会踏上从荷叶湖通往高家庄唯一的泥沙路,再行一里路就直逼村口……
就在此时,聚集在高家庄祠堂前的男女老少,看到离旗杆顶端只有半米高的二来像中了邪一样,突然高声朝下喊叫起来:太公太公,太公不好了,鬼子来了!鬼子进村了!日本鬼子正穿越柳梢林,朝村子这边走来了。
高才太公身上一个忽闪,但很快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阴沉着脸又从头顶拍下一枚黄叶,气恼地朝上面的二来怒斥道:大胆二来,无耻孽障,你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死到临头居然又想欺骗祖宗和族老,欺骗村中的父老乡亲……
二来拼命地挣扎着身子,以致沉重的身躯撞得厚实的旗杆扑扑响。二来不时眺望远处,用嘶哑的嗓门低头朝下大叫:高才太公,鬼子已经穿过柳树林了。鬼子马上就要拐入进村的沙土路了。太公,请您相信我,快让乡亲们逃命呀!
高才太公挥着拐杖正在叫骂,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尖锐而刺耳的呼哨响,惊得这老族长干枯的身骨猛地一颤。聚集在他四周的村人“啊呀”尖叫着,惊得目瞪口呆。人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此时,下面的人群又看到二来发疯般扭动着沉重的身躯,双脚还不停地往后踢着旗杆,在秋风中狂叫不停:开枪了,鬼子开枪了!快跑呀,乡亲们,快跑呀!鬼子朝我开枪了……
高才太公还是不相信这个正在遭到家族处罚的叛逆者的鬼话,那两声枪响,只不过是秋天在湖面上打野鸭的乡民所为罢了,哪来什么鬼子兵呢?他扬着拐杖,威严而武断地阻止有些惊慌失措的人群,又抬头朝空中正大呼小叫的二来骂道:什么鬼子?我看是你心中有鬼,才死到临头编造谎话来欺骗大家,欺骗父老乡亲。你这死不改悔的邪恶之徒……
见众人依然不动,高空中的二来急得直用受伤的身躯撞击硬硬的旗杆,不停地用嘶哑的嗓门儿叫道:乡亲们,鬼子很快就要进村了,求求你们,你们快跑呀。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随着二来恐惧的叫喊声,远处又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声,枪声挟着荷叶湖面上的湿风,瞄着吊在高空中拼命晃动拼命叫喊的二来射来。其中一颗子弹带着忽哨声射中二来身后的旗杆,打得木屑纷纷落下。
轰的一声,祠堂前立即像炸了锅一样,男女老少哭爹叫娘地四处逃窜。那四位拉绳行刑的壮汉,慌乱中胡乱地将绳索缠在旗杆下端,还没等太公发号施令,就被吓得逃之夭夭,只剩下二来高悬在旗杆顶端随风晃荡着,成为远处鬼子兵的活靶子。
直到连续听到好几声枪响,高才太公这才意识到大祸临头,他还来不及收起那根拐杖,就被四处逃命的村人挤倒在地。此时此刻,逃命要紧,谁还顾得上什么族长太公呢。就这样,高才太公在惊吓中被惊恐而杂乱的脚步踏在底下,犹如老槐树上飘落下的一枚枯黄的叶子。
这是一九三八年深秋的一天。
驻扎在鄂东南古城大冶的一队日本鬼子,出动六十多人马深入大冶湖五公里外的高家庄进行秋收扫荡,除了抢到一些来不及藏匿的粮食,烧了几间房屋,没有抓到一个活人。千多人口的高家庄,在此次扫荡中死了两人:一个是时年八十五岁的高才太公,他是在众人争相逃命时被撞倒在地后,被混乱的人群踩踏而亡;另一个是二来,他被族人吊到六丈多高的旗杆上没有吊死,却在高空中因为不停大声叫喊,招来鬼子密集的枪声,被鬼子当成活靶子打成了马蜂窝,最后连同那长长的一截在高空中飘荡的麻绳,直挺挺地坠落到地面。
高才太公是高家庄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在阵阵哀号中,他被厚葬在高家祖坟最好的风水宝地。高家庄男女老少特意为族长竖起了高大显眼的墓碑。
高才太公死后依然威风凛凛。
救了全村人性命的二来,经高氏族人严肃商议后,最终还是被送到村外三里远处一座乱石岗中,如投湖而死的莲花那样,亦没有坟牌。宗族规定,绝不允许为他这种人树立坟头。
最后,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偷偷地在二来的坟前放了一块青石头。二来被子弹射成筛子般的壮硕身躯,伴随着那块石头,连同他颤悠悠的灵魂,在风雨飘摇中,渐渐生长成一座野花茂盛的村坟。

(载于《芳草》2020年第六期)

石野,出生于湖北大冶农村,曾在中国海军陆战队服役,任过《南方都市报》《京华时报》《首都公安周刊》《法制日报》等多家报刊的编辑记者、采访部主任及机动记者部主任。在全国两百多家报刊发表各类新闻和纪实作品五百多万字。近年转行从事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在《青年文学》《湘江文艺》《中国铁道文艺》《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出版有《卧底历险:我的第四次死里逃生》《卧底记者:我的正义之旅》《我在北京当记者》《我为人民说真话:人大代表王维忠传奇》等长篇非虚构,及长篇小说《生死暗访》等。现居北京,为某法治月刊执行主编。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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