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任询“破体”书

任询(约1123—1194),字君谟,号南麓,又号龙岩。易州军市(今河北易县)人。宋徽宗政和、宣和年间,任询曾游历江浙一带,故本传云“询生于虔州(今江西赣州)”。据元好问《中州集》称,其父任贵,“有才干,善画,喜谈兵”。可知任询书法有家学渊源。约于1194年卒,年70岁(一说71岁卒)。
任询书法,传世者极稀。实际上,任询一生挥毫无数,“于书在京师为最多”,然身后传世作品却凤毛麟角,墨迹罕传。在宋元人文集中,著录任询绘画作品的文字资料,仅在元代人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中一见。画作几乎全部佚失,书法墨迹仅存世三件(其中一件为法帖)。幸有历年发现的一些金代刻石和拓本,使他的书迹得以留存,让后人今天有幸窥见这位一代巨擘的书法面貌。通过清理文献发现任询墨迹与刻石,除去佚失不存的,迄今发现如下十件。其中“破体”书五件,占半数。
所谓“破体”书,是针对“篆隶草行楷”五种既定书体而言的。是对不同书体进行杂糅而形成的一种特殊面貌的书体。“破体”一词,最早出现于唐代徐浩《论书》:“厥后钟善真书,张称草圣。右军行法,小令破体,皆一时之妙。”这里言王献之打破了王羲之书法固有的体式规范,而形成自身的风格特征。“非行非草,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破体”正是这种介乎稿草和行书之间的一种体式。王羲之《十二月帖》即是破体典范之例。之后,“破体”书被历代书家一直尝试应用,至颜真卿《裴将军诗》碑又是一高峰。
王羲之《十二月帖》
任询的“破体”书,在沿袭前人基础上,将多种书体进行糅合,又自生特色,展现了其书法强烈的创造性。如墨迹《书杜甫古柏行诗卷》与《跋郭熙山水图卷》、法帖《书韩退之秋怀诗卷》以及《古柏行诗》《秋怀诗帖》碑刻等,皆是行、草书兼具或正、行、草三种书体相杂的面貌,不妨说“破体”是任询书法的重要特征。
《秋怀诗帖》(局部)
任询法帖《书韩退之秋怀诗卷》,又称《秋怀诗帖》。此拓本,字迹大小不一,起始以正书居多,后半部分多以行草为主,末尾有任询落款。这是任询“破体”书中“帖”类代表。顾复《平生壮观》中记道:“韩昌黎‘秋怀诗’十一首,绢册正书,径寸无款,每诗一首,印‘任询图书’一方,似学颜平原。”顾复为清代颇有名望的书画鉴赏家,又过目《秋怀诗帖》的原本,却出现“绢册正书”的偏差。马明达认为:这些(偏差)大约是顾复因追忆而失实。顾复和曾为清代书画鉴赏家的吴其贞都曾过目《秋怀诗帖》,并且作了评述,吴其贞认为任询此帖“书法雄秀,结构纵逸,盖宗于颜鲁公”。顾复则提出自己的看法:
君谟书谓其善学平原,予以为泾渭通流,清浊迥别,似是而非者也。幸每诗下有图书手考,不然耳食者得毋以平原命之耶!筋力虽遒,笔墨颇厚,其优孟之学叔敖衣冠谈笑乎?
顾复认为,任询虽学颜平原,只是得其皮相,似是而非,与颜书有很大差距。不论二者评价如何差异,其共识之处是任询此法帖宗颜无疑。启功先生看法区别前人,他评任询此帖:
(任君谋)又书韩昌黎秋怀诗,天真烂漫,实得力于周子发,怀素《律公帖》后周跋可证也。
《秋怀诗帖》(局部)
《秋怀诗帖》原石久佚,不知所向。启功先生在《论书绝句》中附碑拓本局部刻文八行。《秋怀诗帖》与颜书相比,优劣暂且不论,它作为“破体”书出现在书风相对单一的金代中前期,对当时的尚宋书风无疑是一种突破,其艺术价值也不容忽视。
《古柏行》(局部)
《古柏行》是任询的另一重要书迹,同时也是金代重要的铭石书法。真、行、草杂糅一篇的“破体”是此碑刻的显著特征。《古柏行》碑刊石于正隆五年(1160),较《秋怀诗帖》早一年,书此碑时正值任询入仕不久、年富力强之时。此碑亦有墨迹行世。
《古柏行》(局部)
观《古柏行》碑。“书体正、草兼作,豪放飞动,清劲之气溢石而出,大有不让墨卷之处”。《古柏行》的破体书法,充分彰显了任询的书法个性。后人慕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著录中皆有较高的评述。
孙岳颁《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三十六记载:
安世凤云,《古柏行》相传金人书,以龙岩题,而开碑立石,皆僧号,似书人亦僧,不可详矣。字出颜鲁公,峻峭过之,全不作苏米习气,亦行草书中特出者。
《古柏行》(局部)
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引明人安世凤《墨林快事》有相同的评价:“(古柏行)字出颜鲁公,峻峭过之,全不作苏米习气,亦行草书中特出者。”二者人之间明显承袭。
王恽在《秋涧先生大全集》却言其字在“颜(真卿)坡(苏轼)之间”。对照任询书迹,任询受苏轼影响无几。孙岳颁、马宗霍二人“全不作苏、米习气”之论断,应该更为客观一些。曹宝麟也认为:“至于他(任询)的学苏,至少在《古柏行》中很难认可。此中倒不无米芾的若干成分。”需要指出的是,明人安世凤、清人孙岳颁当时并不知《古柏行》的书者是任询,他们只是看重此碑刻的书法水平,就书法本体而评述。
《古柏行》(局部)
此外,还有诸多评述:
“笔意如颜鲁公书,力透纸背,可知名下无虚也”。“余以为其用笔确峭拔峻挺,方圆兼备,果断有力,线条变化迭荡明显,颇有万毫齐力、力透纸背之势。结构宽而不松,端庄而不呆痴,大小错落有序,近二百文字一气呵成,大有古柏参天,苍老劲挺,枝干茂密而不衰之气概,可谓诗书合璧之作。”
《古柏行》(局部)
当然一味地高调评价未必符合客观事实。《古柏行》有其过人处,同样也存在不足。曹宝麟从正反两个视角作了评价:
《古柏行》学颜的迹象最为显著,那些宽大方正的字形穿插于各行,有如老柏的铁杆撑拄乎天地之间,定下了较为大气的基调。这种气度不特金初无人出其右,就是在南宋也很罕见。元好问以“老法家断狱”来比喻任书的威棱,或许其着眼点正是任询学颜能得严重之上。
同时亦言:
《古柏行》中,也许任询尚有参入一些草字以调节气氛的意图,然而这种调节的手段是不高明的。具体表现在过渡的突兀:不仅由端正突变为欹侧显得不甚自然,而且大字突接小字或相反,都使人感到有点像吃夹生饭那样的尴尬。学前人要妙在能化,而任询则未臻化境。
不论恰当与否,此评述当是至今为止,较为全面的品评,可成一家之说。
《古柏行》(局部)
《古柏行》的刊石时间,有诸多不同观点。原碑刻尾署“庚辰岁九月三日书老杜诗,龙岩”,庚辰为金海陵王正隆五年(1160),故通常认为该碑刻刊石时间即为1160年。秦明在《金任询〈古柏行〉考略》中提出不同看法,认为其刻立时间应在金世宗大定年间(1161—1189),缘由如下:
其一,任询为正隆二年(1157)进士,正隆五年(1160)入朝为官。其时书杜甫《古柏行》,应为其借古抒怀、感时言志之举,书者自我陶冶占了很大成分,这与墓志、墓表等即时应笔之作和游历山川古迹的题名、题记有着很大的区别。
其二,《古柏行》为行草书,十二行,行十四至十八字,字径两寸许。较之任询颜体楷书擘窠大字而言,《古柏行》无论单字大小比例,还是草书纤丝连带的笔势笔法,都不适宜作铭石之书。
其三,任询书法的黄金时期是在金世宗朝,“在金大定间号称独步”。随着其书艺为官私所一致认可与推崇,进而巩固了‘书为当时第一’的地位。故而,《古柏行》当是在这一时期‘墨迹久负盛名而后勒石’的。以上理由者三,言之凿凿,是为重要观点。《古柏行》刊立时间的考证自有其学术价值,然而其刊石时间的考证并不妨碍墨迹成形时间的确立。《古柏行》的书写时间应当是碑刻上落款的正隆五年(1160),而这一时期正值任询壮年,因此可以断定的是,多种书体相杂的“破体”书应当是任询壮年时期书法的主要特征。
《古柏行》墨迹(局部)
相比于碑拓,《古柏行》墨迹更能呈现任询书法的细微之处。吴湖帆曾就《古柏行》墨迹有详尽跋文:
南麓真迹仅吴荷屋《辛丑消夏记》载韩文公《秋怀诗卷》绢本而已,余皆未之见。况此为纸本真迹,后经宋时勒石,煊赫艺林,可谓第一稀有之品。南麓书名在金时已称第一,矧今日乎?
此评价甚高。然而现有学者质疑此墨迹的真实性,认为有吴湖帆题跋的《古柏行》乃为后人临摹之作,且时间不晚于明初,为此作出了较为详尽的考证。“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以后,《古柏行》卷长期保存于日本京都有邻馆,日本学者对其当有一定的研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日本平凡社昭和三十年(1955)八月出版的《书道全集·中国编》一书中,金代任询书法部分所选用的《古柏行》配图源自京都有邻馆,但却是附装卷后的吴氏朱批拓本,而非吴氏题藏墨迹本身。这一事充分说明,至迟在1955年,日本书法研究界对该墨迹已有了一定的认识和判断。”此后该墨迹长期鲜为露面,秦明认为与其不真有关。直至2007年被国内购回。
由以上《秋怀诗帖》与《古柏行》碑不难看出,“破体”书并不是任询一时尽兴之书,而是其书法的重要风格特征。相关文献显示,在任询同时期的书家中没有此风格者,即便放眼金源一代,仅任询一人。因此,任询“破体”书当成为金朝中期书法艺术的一座高峰。
《裴将军》(局部)
应当说任询“破体”书受颜鲁公影响颇大。通过《裴将军》与《古柏行》对比,二者相近处不言自明。从混杂的章法、大气磅礴的气势,到结体的态势,用笔的习惯不无相似之处。从任询现存早期楷书看,笔下苍劲古拙而气势雄强,正是得颜书三昧。所书“《吕氏墓表》,计八百六十四字,许多字源于颜真卿,但其刚健风格颇有柳公权余韵。书艺精到,笔墨纯熟,气韵贯通,骨力遒劲,字体雍容沉雄中又不无灵秀之趣。”其“破体”书对颜书的承袭较楷书有过之无不及。这从《古柏行》落款考书中,亦能窥一斑。
《古柏行》(局部)
《古柏行》碑末只署“龙岩”而没有写明任询姓氏,长期以来造成不少人的误解,一直误为颜鲁公所书。“较早著录的明代赵用贤的《赵定宇书目》和叶盛的《叶氏菉竹堂碑目》等书,此外还有清代的李光暎《观妙斋金石文字考略》、陆増祥《八琼室金石补正》、李佐贤《石泉书屋金石题跋》等都曾提及,但都未言明为任询所书。赵用贤误识为‘宋拓’,叶盛也误列为‘宋碑’”。孙星衍在《寰宇访碑录》中虽列入金代,却亦言“龙岩行草书”。《书画记》的撰者、清初书画名鉴赏家吴其贞,在“题任询退之诗十一首帖”后说:“陕地有石刻《古柏行》,后面题识龙岩书,古今名流,皆认为颜鲁公之书,余今见此,始知为任君谟书也。”。吴湖帆曾得《古柏行》墨迹进而题藏,在其《吴氏书画记》中曾言:“《古柏行》为宋时人书,其笔法脱胎于颜平原,往往误认作鲁公书,署款明明有‘龙岩’二字也。”启功先生也曾提及:“任君谟有石刻杜诗《古柏行》,久为世人误目为颜鲁公笔”。以上论述,恰恰印证了任询书法与颜真卿的相似程度,表明了颜氏书法之于的任询书风面貌形成的重要影响。
任询“破体”书不仅受颜书影响,而且“来路”广泛,从中能辨析出其他诸多前贤的影子。历代文集的评述可窥其一斑:叶昌炽《语石》中评其所书《大天宫寺碑记》:“突兀奇伟,壁立千仞,亦颇似柳诚悬……金源一代琳琅,拔其尤矣。”马宗霍《书林藻鉴》引《墨池渊海》评:“南麓字流丽遒劲,不让二王。”明人周天球跋《秋怀诗帖》则说他“本宗怀素”。历代书家的不同观点,或因视角不同多有相悖处,但从中可以看出任询取法的多向性,由此称他为集古书法之大成而自成一格,不无依据。
怀素《自叙帖》(局部)
从任询相对宽泛取法上,看出他明晰的师承思路,在金朝师法北宋的大格局下,能迈宋经唐然后追随魏晋,已是难能可贵。为金朝中后期的书法走向起到了导向作用。明人周天球言任询“本宗怀素”,当是一种明鉴,“就其《秋怀诗帖》而论。应该说,任询笔下熔铸颜真卿楷书的浑厚凝重与怀素草书的迅疾跌宕为一体,开卷纵览,给人以‘忽正忽奇,纵逸变幻,不可方物’之感受”。从任询的草书中确实能感受到类似怀素“狂草”那种外在的笔法及内在精神。帖中呈现出的那种纵横斜直、无往不收的气势,更多的是取自怀素。此时的颜书笔意只是调味品,偶尔显现。清人安岐曾谓怀素《自叙帖》:“墨气纸色,精彩动人。其中纵横变化,发于毫端,奥妙绝伦,有不可形容之势。”观任询《秋怀诗帖》,除去无怀素的墨色变化外,其表现出的宽阔之气与豪迈之势,与怀素相仿佛,任询的深厚功力和艺术造诣完全得以彰显。
《秋怀诗帖》(局部)
任询“破体”书的形成与其“慷慨多大节”的性格不无关系。仕金时期距金朝建国已有半世纪之久,他已算是金朝政权成长的文人,没有了先辈那种委曲求全的遗民心态。但从他的诗文中,依然能感受到对南宋政权及其文化有着隐约可见的依驰思想。他在《济南黄台》三首七绝中写道:“满目江南烟水秋,济南重到忆南游。便欲移家鱼市侧,轻蓑短棹弄扁舟。”多少流露出任询对南宋的顾盼之情和去国怀乡的感情。任询的青年时期在江南度过,如《浙江亭观潮》《苏州宴》等诗均是描述南游生活中的真实状况。成年之后才回到金人统治的北方,不得已“媚仕异族以求仕进”。仕金而又时时对现实不满,“兴衰更换,妍媸淆混,造物大相愚弄”。这种特殊的经历,使其深切感受到官途失意的情绪,从而诉诸笔墨与诗文。这正是体现其“多大节”之处。任询这种性格或对他的艺术取向及“破体”书的形成存在着直接影响。
《古柏行》(局部)
一般来说,金代中前期书家基本上不出北宋诸流派的窠臼,如蔡松年、施宜生等崇苏,王庭筠、吴激等宗米。至任询时,与前期书家相去未远,在书法取径上却霄壤之别。他学颜(真卿)、学柳(公权)、学苏(轼),其字在“颜(真卿)、坡(苏轼)之间”,既“宗怀素”,又“不让二王”,完全与循宋风气相背离。将任询书法与“苏、米习气”浓重的前期书家相比,可以看出任询确能突破藩篱而自成家数,尤其在贯通于全卷的饱满、痛快和精神气势方面,显示出十分善于把传统的书法成就同自己的艺术气质相结合的特质。这在金代中前期毫无个性的书法氛围中尤显突出,从而成为金代书法的一座高峰。李东阳在《秋怀诗帖》跋语中说,任询书法“脱去蹊径,老态横出”,或许才是最允当的评价。
任询的多向取法,成就了他走集古式书法之路而自成家数的愿景。任询书法在大定年间号称独步,也在情理之中。任氏因书宗颜鲁公兼取诸家,形成的雄健超迈,多尚气势的书风,逐渐为世人所认同,进而成为有金一代第一位开宗立派的书家。
任询书法不足处,后人也多有指出。元好问曾以“如老法家断狱,网密文峻,不免严而少恩”来借喻任询书法苍拙有余而秀逸不足。曹宝麟曾言,任询书法“大概劲直而少蕴藉”。表现在楷书上,缺乏秀逸的特征更为明显。元人王恽认为,任询的擘窠大字,虽在京师最多,然而往往“体庄而神滞”。但其“破体”书,后人负面评价甚少。
任询作为处在金代初期与中期之交书家个体,其“破体”书具有重要意义与价值。在整个书坛明显笼罩在北宋尚意书风、缺乏创造者自己风格的环境下,任询的“破体”书不为成法所囿,突破“苏、米之风气”的笼罩,承袭颜氏,多向师法,形成了“破体”书豪放飞动的风格特征,充分显示了其不循旧法、不拘传统的创造力。较前期循规蹈矩的书风是很大程度的改观,确立了任询书法在金朝中期的典范意义,也丰富了这一时期书法风格取向,对后世产生了较大影响。
原载《书法》杂志2020年第11期
原标题:《金人任询“破体”书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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