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译:我的金丝雀(曼德尔施塔姆诗12首)

猎手已给你设下陷阱
  猎手已经给你设下陷阱,牡鹿,
  森林将为你哀悼。
  你可以拥有我的黑色外套,太阳,
  但是请为我留下生存的力量!
     
      1913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拖长的元音
  是重音格律诗唯一的尺度。
  但是每年只有一次,大自然
  绵延和溢满,如同在荷马诗中。
  这一天打着哈欠,如同诗中的停顿:
  清晨起便是安谧和艰难的持续;
  牧场上的牛,一种金色的慵懒,已不能
  从芦管里引出全部音调的丰富。
   1914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那里,珀耳塞福涅(1)统治着我们。
  我们随着呼吸吞下死一般的空气,
  每个钟点都是死亡的周期。
  大海女神,令人敬畏的雅典娜,
  请移动你有威力的石头头盔。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这里的珀耳塞福涅是沙皇,不是你。
   1916
  注一: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我不得不活着
  我不得不活着,虽然已死去过两回,
  这个小城已被洪水弄得半疯。
  它看上去多动人,颧骨和心是多么高,
  被犁铧翻起的闪亮泥土是多么肥沃。
  大平原多么静谧,在四月里转绿。
  而这天空,天空——你的米开朗琪罗!
   1935,沃罗涅日
      
      
   我的金丝雀
  我的金丝雀,我会翘起脑袋;
  我们一起来看世界:
  冬日如粗糙的庄稼茬,
  对我们是不是有点刺眼?
  黑黄尾巴,如一只小船。
  脑袋浸入掠过嘴喙的色彩。
  金丝雀,你是否知道你是金丝雀?
  你到底知道多少?
  怎样的大气层在你的额头后面?
  黑,红,黄,白。
  你盯住两条路。现在你不再
  观看——你从它们中间飞起!
   1936,12,沃罗涅日
 
   我拿今天毫无办法——
  我拿今天毫无办法——
  一个无羽、只长着一张黄嘴的今天。
  船坞大门凝视着我,
  从铁锚和雾气中。
  穿过褪色的水波,一只护航舰
  航行,静静地航行。
  而在文具盒一样狭窄的运河里,
  铅笔芯在冰下继续发黑。
   1936,12,9-28,沃罗涅日
 
   死去的诗人有一个光环
  死去的诗人(1)有一个光环,
  我在近旁,也被套住了,像一只猎鹰。
  没有信使走向我。
  我的门口没有脚步声。
  松林和墨水的森林,
  在这里拴住了我的腿。
  地平线敞开,信使?
  无信。
  小土墩在平原上成群移动——
  夜的游牧的帐蓬
  移动,小小的夜,继续
  领着它的盲人。
           1937,1,1-9,沃罗涅日
  注一:“死去的诗人”指的是塞尔吉·鲁达科夫,曾与曼德尔施塔姆一同流放在沃罗涅日,并在一场战争中身亡。阿赫玛托娃曾称他为自大狂,他对曼德尔施塔姆明显有一种嫉妒。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让我闪开,以温柔的恐惧
  转向平原的空旷,
  天空的圆周让我头晕。
  我向空气请求,我的仆人
  也都在等着尽力等着消息;
  我已准备好了——它永不开始,沿着
  远航之弧形。
  我已准备好走向可以拥有更多天空的地方,
  但是这明亮的渴望现在已不能
  将我从尚且年轻的沃罗涅日山坡
  释放到明亮的、全人类的托斯堪纳拱顶。(1)
   1937.1.18,沃罗涅日
  注一:Tuscana ,指的是古罗马建筑中的托斯堪纳柱型。曼德尔斯塔姆在流放期间,依然保持着他所说的“对文明的怀乡之思”——这是他在沃罗涅日期间回顾“阿克梅”派时所下的一个定义。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打哈欠的城市露出面来,还蹲在那里。
  是不是在它紧闭的门前我灌醉了自己?
  它的每一把锁每一道门闩都让我想要咆哮。
  狗吠的小巷像袜子一样拉长,
  乱糟糟的大街,一个烂摊子。
  一些长犄角的溜进角落,
  就在那里躲躲闪闪。
  而我跌入地窖,在结瘤的黑暗中,
  是一座结冰的水泵。
  我被绊倒。我吞咽死亡的空气。
  一群狂热的乌鸦轰地四散。
  我喘不过气来,在这之后
  冲着冻僵的木柴堆大声嚷嚷:
  我只要一个读者,给他读诗!只要一个医生
  在黑暗的楼梯上跟他说话!
   1937,1-2,沃罗涅日
 
   被细黄蜂的视力武装——
            
  被细黄蜂的视力武装——
  当它螫咬着地球的中枢,
  我嗅着向我飘散来的一切,
  徒然地回忆着……
  现在我既不唱也不画,
  也不在琴弦上刮擦黑色的弓:
  我只想刺入生命,和爱——
  像那些精巧有力的黄蜂。
  哦如果夏天的热、空气的刺
  可以绕过睡眠与死亡,
  而把我置入一种倾听:
  那地心的嗡嗡,地心的嗡嗡……
   1937,2,8,沃罗涅日
 
   曾经,眼晴……
            
  曾经,眼晴比磨过的镰刀还要锋利——
  在瞳孔中,一只布谷鸟,一滴露水。
            
  现在,在充满的光流量中,它勉力辨认着
  一道黑暗、孤单的星系。
  
   1937.2.8-9,沃罗涅日
  

    穿过基辅
    
  穿过基辅,穿过魔鬼大街,
  一个妇女试图找到她的丈夫。
  我们曾有一次见到她,
  面色蜡黄,双眼干枯。
  吉普赛人不会给这个美人占卜。
  音乐厅也早已忘了它的乐器。
  大街上倒着一些死马。
  居民区到处散发着腐臭味。
  红军拖拽着伤员,
  乘最后一辆街车匆匆离开,
  一个穿血污军大衣的人喊道:
  “别担心,我们还会回来!”
          1937.5,沃罗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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