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关于诗歌写作的谈话

关于诗歌写作的谈话

文/兹比格涅夫·赫伯特

A: 我要以一个稍显无趣的问题开始。我发现,读诗会上常有读者问起作家写作的开端,他们只是想知道如何成为一位作家。你被问起过这样的问题吗?

B:当然有过,我觉得你提问的很好。我也认为, 这些问题几乎总是源于一种渴望,渴望探索一个秘密,一种神秘的符咒,一个法则,可以对怀有作家梦的人有所助益。

A:那么 这个秘密是什么呢?

B: 我不知道。有时在我看来,好像并没什么秘密。别误解我:我不喜欢所谓的灵感类诗人,他们在公众面前,佯装自己进入了普通读者无法企及的领域。我也不喜欢那些标新立异的诗人,他们声称一生历尽奇遇有助于变成艺术家。使自己超乎寻常,异乎众人,是浪漫主义的做法,而我却很排斥。

A:我还是得接着问你。很难否认, 某些人生经历,往往能促发作家下笔写作。

B: 我不揣冒昧地讲,几乎每个人都有写作的能力,就像每个人都有绘画或作曲的能力。若有什么不同的话,诗人为诗人写作,作曲家只能被专业同事所理解,画家仅为其他画家作画。所幸事实并非如此。 最好的受众亦是艺术家,且难得一遇。 这样的受众怀着同样无私的喜悦,能同样精确地在自己心中重新创造出一曲咏叹调、一幅画或一首诗,仿佛他就是作者。

A:嗯, 你说的是。一个读者或观众,或许是一潜在的作者。也就是说,他能创作,可能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没有创作。但你有勇气,我想知道你何时及为何创作。

B:好吧,权当这是个重要问题。我是在战争期间开始写诗的。这本书中的一首诗“两滴泪”并非我写的第一首诗,若我记得不错的话,但却是多年后我依然认同的诗。那时我尚未成年,战争连绵, 一次野蛮轰炸期间,我被恐惧驱使着奔向一处避难所,在楼梯上,我不经意看见一对年轻夫妇在亲吻。那种情势下, 这一幕真是不同寻常。

A: 有何不同寻常?

B:因为 在我描述的那种情势下,人们完全被恐惧所占据,忘掉了他们所爱的人。在极端危险时,被唤醒的求生本能瞬间吞没了我们。我们如仓皇的老鼠般惊恐,只顾着救自己。 然而那两人却用爱的脆弱力量抵抗那咆哮而来的残酷。

A:所以 你决定加以描述?

B: 与其说是描述,不如说是表达。我当时找不到文字来传达我的憎恶与反抗,我本可以写出这类东西:“啊,天杀的某某,你们在杀戮无辜,你们王八蛋;你们等着,你们必将因此受惩”。我并没说这些, 我想给予这场景一个更宽广的维度,展现更深的、普遍的人性层面。

A:可这样做是否使诗歌变得冷硬、抽象、与现实生活脱离?你对“两滴泪”这首诗的由来做的解释,让我豁然开朗。但那些不知该诗由来的人,该怎么办呢?

B: 以诗人受启示的时刻来解释诗歌,不可能也没必要。这就是我不愿谈及我的生平经历的原因。一件文学作品,一如其他艺术作品,应当独立自足,摆脱由朦胧的影像、情感和直觉所织就的经验。它应在语言中被理解,对想象说话。我正在写一篇关于米诺斯文明的文章,该文明自从七十年前被发现于克里特岛以来,一直让学者们困惑不已。该文明的发现者,伊文斯及其他考古学家,向我们展示了三千年前的王宫废墟、壁画、奇妙的陶罐;看着这些杰作,让人叹为观止。但对于米诺斯人的生活及其如何思想,我们所知甚少,因为他们的文字——线性B与象形文字——还未被破译出。提及这些,我想说的是, 只有通过语言,人才能完全表现他的哀愁与欢乐,他的价值观与信仰。

A: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 在我看来,读者对当代诗望而却步,是因当代诗的冷硬、抽象与过度智性。你从没受到过这样的责备吗?

B:你触及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该去澄清围绕当代诗歌所产生的误解了。我不会去谈论所有当代诗,我力所难及。当代诗歌流派众多,我对其中多数没有认同感,但我会表达我的看法。 现在,让我们暂且转换角色,由我提问你。你认为对作家来说,什么最重要?

A: 被阅读,被体认地阅读,甚至得到赞赏。

B: 当然。但比之更重要的是,读者能接受我所谓的游戏规则,基本原则在于理解作者的意图、目的、诗学及其世界。这并非对艺术全盘接受,不加批判,但你不能期望作者包纳一切,期望他既诙谐又悲哀,既深刻又平易,既博学又简单。 作家邀请读者参与一个游戏,一个严肃的游戏,一个想象力的游戏。评价作者,只应看他如何经营这游戏,如何完成他的预期与应许。这是评判一本书的唯一方法。让我们回过头来谈谈 当代诗歌令人不悦的智性。

A: 为何令人不悦?

B:因为这基于一个误解,我会试着澄清。的确,多数读者喜欢情感动人的诗,我们能很容易从中辨认出情感。因此,落日随带着忧郁,近人逝去引起哀伤,久别重逢满心欢喜。我绝非嘲弄这些情感......

A:在斯沃瓦茨基或孔查诺夫斯基*那里尤其如此......

(注:*二者皆为波兰浪漫派诗人)

B:确实。“主啊,我沮丧落魄,哀伤痛哭”诸如此类。而我想说的是, 我对情感持怀疑或保留态度,因为我见过太多泛滥的热情,对人与事爆发的仇恨,荒废了写作者。理性的节制非常可贵。

A:所以,你是个智性诗人。

B:我不喜欢这个标签,因为我不知何意。 我只知道自己从未凭知识或学养,写过一行迷眩人的诗句。有个经历,我想在此引述。在我学哲学那段日子,我们要去观察幼儿园中几个特定的孩子,在纸上记下哪种活动是他们的意志、理智与情感的表现。我很快得出结论,心灵的三个领域不能被割裂开。对于成年人亦然。

A :可你的诗并非来自直接经验,而是对世界的反映。

B: 即使是这样,也绝不能排除情感态度。毕竟人能且应该带着激情去思想。

A:可是占主导地位的思想,让阅读更加困难。

B:也许吧。但请不要误解我:一首诗,如果像一盘放着探戈舞曲的磁带,对我没有吸引力。我希望读者与我结盟,与我协作,这是我对读者的信心。我认为,使读者安闲欢愉是对读者的蔑视。我视读者为伙伴,完全尊重其异见、判断及评论。

A: 你是否同意这种看法,你的诗内容比形式重要,即,你重点关注说“什么”而非“怎么”说。

B:学校教育让我们习惯了内容与形式的割裂。还记得当初老师是怎么抽出一段诗来折磨我们。那显然毫无意义。 只有坏诗才能割裂内容与形式,从笨拙的表达中抽离出崇高的思想。认为诗人把内容倒入不同形式的小瓶,实乃大谬。一个瓶子是商籁体,一个瓶子是八行体,还有一个是所谓的素体诗。实际上, 从艺术创作一开始,内容与形式就不可分割。写作时,我并未以大量的比喻、怪异的语言、雕琢的格律和形象使读者惊讶,我希望诗中的词语及组合是透明的。

A: 这意味着什么?

B: 这意味着,我诗中的词语不应引起读者注意,不应让他们拍案而起“天才!”。文字应以最纯粹最透明的方式来展示现实。

A:那么你的诗学理想就是客观诗,像古典诗歌那样,区别于风暴式的、多情感的、主观的浪漫派诗歌。

B:有些评论家乐于这样定义。但对我来说,不同派别、潮流或诗学理论的争论并非最重要的。 有一个争论更根本,即对诗的态度。

A:能否展开来讲?

B:我想, 每个诗人一开始都声称自己与众不同,努力展现自己举世无双 的才能。但当他一直写作到三十岁,就会不可避免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为何写作?守护的是什么价值?反对是什么不义?个人才能很珍贵,但若无品格,才能就会虚掷。何谓品格?品格就是对现实清醒的道德态度,顽强不屈地坚守善恶之界限。评论作家,不应只看其技巧,也应看其毫不妥协、勇气和公正无私——美学之外的品质。

A:你有一本诗集题目叫《对物的研究》,其中很多诗的“主角”是一个凳子、门锤、椅子,就是日常生活中很无趣的东西,这或许是你的兴趣所在。但还有完全相反的一组诗,如“福丁布拉斯的哀歌”,是从神话、历史、历史上或文学上的人物取材。你如何解决这种矛盾?

B: 无须解决这矛盾,但对其应有所意识。艺术品不是科学理论,内部条理分明。我们活在一个矛盾充斥的世界,苦于矛盾的影像、意念与想象。可我绝不认为,在两极间游走就能证明个人风格之脆弱不定。

A:总体上把你的诗分为关于物的诗和关于文化的诗,你觉得对吗?

B:这是根据主题的分类,可以帮读者最初定位。你或许想知道,我为何既写了关于凳子的诗又写了关于哈姆雷特的诗,既描写乏味的日常之物又关注崇高的文化人物?

A:定有一些原因引你去写......

B:那么我就试着解释一下。 我个人经历过——至少是见证了——不只一种妥协的意识形态,人们伪造现实,丧失了对事物本相的信念。在那些时代里,物与自然的领域仿佛成了支点和出发点,只为了让我们从中取材创造,以与我们的经验相一致。后来随着假先知的离开,物开始展现出本身面目,即,未被谎言遮暗的面目。这些与诗人们的一个古老的梦有关......

A:田园牧歌的梦?

B:关于天堂,一处人类幸福之地。但 诗人不掌管世界。他们唯一的王国是言词。只有在那种领域,他们才是至高的君王和立法者。

A:但语言是所有人用来交流的共同媒介。

B:这恰是问题之所在。 语言作为工具,并不能纯粹地表达。在日常生活中,语言遭到粗暴对待,变得日益贫乏干瘪。因此 诗人梦想着抵达词语的原初意义,给事物恰当地命名。我与物的对话,就是这样一种尝试,希望抵达言词的纯粹源头,也是对说谎者与骗子的反抗。

A:而你作品的另一极,关于神话与历史的诗呢?评论者认为你是一位文化诗人。

B:我并不把这视为对我的责难,尽管在那些要求艺术家绝对创新的人看来,这就是责备。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必须细细解释。 在我看来,艺术家与传统积极互动,是绝对必要的,不能像一些年轻人一样漠视前人,忘掉了荷马、埃斯库罗斯、贺拉斯、但丁和莎士比亚......

A:所以你提倡回到过去?

B:我并没这样提倡。 我说“与传统积极互动”,说的是一种体认。我们是伟大的世代之链上的一环,身负责任。人们常常讨论 “文化遗产”,但文化并非像父母留下的房子一样,自动地被继承。 须付出辛劳与汗水才能得到,才能证明属于我们自己。辩解说“我们处在一个无与伦比的时代”,这毫无帮助,因为每个时代的人们都是无与伦比的。认为文化能自给自足,能保存于图书馆与博物馆中,也是错误的。历史教育我们,人及其成果可被摧毁殆尽。 战争期间,我见过图书馆熊熊燃烧。同样的火吞噬了或智或愚的书,或善或恶的书。那时我明白了,虚无主义是对文化的最大威胁。火、愚蠢、仇恨的虚无主义。

A:而你又回到了记忆,回到了个人经历上来?

B:是啊。尽管我尽力客观,不谈论自己。看来我还不是很在行。

A:最后请你谈谈, 文化对于你意味着什么?你的诗中为何有这么多源自圣经、神话与历史的典故?

B: 文化的基本功能在于建立值得为之而活的价值,这是个古老的人文观念, 对他人来说或许显得荒唐过时,我却觉得亲切而有意义。对于别人,这就像一个读古典书的老绅士,迷失在现代世界里,只是往昔的遗迹。而一个人文主义者,应努力熟悉、涵纳与最大可能运用现实,以自己的理解与感受,创造出一个世界,至少创造出世界的一个形象。我的诗为何常回到圣经与历史主题?这样做并非是想惊讶读者,也并非逃避现实。所幸,神话与现实相互敌对的时代已远去。古代故事与传说包含着人类的本质经验。 当我写阿波罗与玛绪阿,我不只是在重述古希腊神话。从二者残酷的对决中,我试图读出新意,希望从中挖掘依旧鲜活且生动的内容与真理,不只给我自己,我希望也能给读者。

1973年

泅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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