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剑鸣:过客(上)|散文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江剑鸣

【作者简介】江剑鸣,四川平武人,四川省作协会员。以乡土散文创作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境界》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路风尘》一部。有多篇作品获奖,并有作品入选人教社高中“新人文”读本第四册。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

蒋家剃头店在乡街老石桥北当头,下街子第一家。面北背南,屋背后是干河沟,丈多高的堤坎。房子西当头,不是磨刀河乡下房子那样的页片石山墙,而是跟门面一样的木板壁,被日晒雨淋成又脏又旧的样子。懒洋洋的热头,斜照在板壁上。壁脚里堆放着几根破树枝,做烧柴的。旁边有两张簸箕大一块不规则的空地,一只绿尾巴的大红鸡公,带六七只鸡婆,黄色的,白色的,在空地上悠闲地觅食,鸡婆“咯咯咯,咯咯咯”,鸡公跳上树枝,抬起头,对着懒洋洋的热头打鸣:“咯咯——鸣!”从桥头大椿芽树上,绷一根绳子,经过空地,一头拴在蒋剃头的房角柱头上。椿芽树很高,顶上有一个乌鸦窝。我在桥上吼一声,两只乌鸦就扑棱棱飞向天空。绳子上秋年四季都晾晒着各色东西:青菜叶,萝卜干,豇豆串,红辣椒,或者刚洗的衣裳。那些东西,飘飘荡荡,在春风里,在秋风里,不论是有热头的日子,还是风雪阴天。

我被大大押着去剃头,往往要等上一两个人。我不敢离开,只好坐在高板凳上磨蹭。店子里有三根高板凳,原木的,破旧,有一根的板凳腿松动了,坐上去,叽咕叽咕呻吟。每根可坐三个大人,或者挤四五个碎娃儿。有一根长期放在阶沿上。瓦房檐口宽,人们可以在檐下躲太阳,躲雨。一两条懒狗,经常偎在人们脚前,热天,吐着舌头,冷天,缩做一团。

剃头店逼仄,很不规则。木板壁,木板窗,很陈旧,壁脚脏兮兮的。剃头这间,西墙壁明显比东墙壁短一截,屋子地面是一个梯形——“梯形”这个词语,是我上高小后才晓得的。房子没有钉望楼,一抬头就看见纵檩横椽和稀拉拉的瓦沟。阳光像利剑从瓦缝里刺进来,形成一根光柱,数不清的尘埃,在强光里尽情舞蹈。屋顶板壁转角处,一张盆子大的蛛网,网住的蛾子,一动不动。东墙后面是两个房间,一个做睡房,一个做灶房。两道门之间的壁上,糊了些报纸,中间贴着领袖像。南边壁上开一道板窗,天晴的时候,阳光斜照,屋里亮堂。雨天,浓厚的灰雾也从窗户挤进来,门窗和高板凳,都湿漉漉的。南壁脚凿一个洞,穿一根竹筒,泥一个水坑,洗头水就直接倒进坑里,“淙淙淙”地淌进老石桥下的干河沟里,吓得干河沟里觅食的小鸡们“咯咯咯”乱跑。

看到蒋剃头的老母亲,我赶紧喊:“蒋婆婆好。”她约莫六十岁,瘦小的脸上,挤满了皱纹,每一丝皱纹里,散发着慈祥。她踮着小脚,伛偻着矮小的腰身,在灶房里出出进进,抱柴火,洗衣服,烧洗头水。蒋家没劳力砍回来棒棒柴,靠蒋婆婆在田坝里捡些义麦兜兜烧,灶房里的火烟,常常漫进剃头这间屋来,呛人。冬天,屋子里摆一个火盆,生一盆炭火,顾客等待的时候,围着火盆烤。有时候,盆里不是加的木炭,是蒋婆婆在灶里捂的夫糟子,没完全过火那种,燃起来冒烟,熏得屋里人淌眼流水,想哭。站在老石桥上看,蒋家屋顶随时都冒着青白色的长烟,就是文人们描写的那种“袅袅炊烟”。

蒋剃头让顾客坐高板凳上,朝西墙。西墙壁上挂一个脸盆大小的圆镜子。他自己围着高板凳转来转去地给人剃头。那高板凳长,每次经过时,他都很艰难地抬腿往过跨,一只腿一撂一撂的,行动不便,很吃力。木康娃说蒋剃头患过小儿麻痹症,但我后来见过患小儿麻痹症的,手杆向后别,脑壳偏,嘴巴歪。蒋剃头只是腿不利索,我怀疑是不是小儿麻痹症呢。秋波娃说蒋剃头小时候被他妈背在背上摔跤绊了。都无从考证。人们背后都叫他蒋拜子,bai,第一声。普通话里应该叫跛子,但乡街的人就叫他拜——后来有人生造一个字,就是这个拜字,左边加个足字旁。有大胆的娃儿,比如猫儿娃,敢在老石桥上大声唱:“拜拜参加红军,红军不要他……”

我仔细观察过蒋剃头的腿,一只长,一只短。他秋年四季穿一身蓝色的长衣长裤,戴一顶灰不溜秋的干部帽,穿黑色布鞋,把瘦削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估计布鞋是他老母亲亲手给做的,因为他那时还没有讨到老婆,只跟他母亲相依为命。我曾经有过一念:趁他不注意,偷偷地丈量一下他那两腿的长短,究竟差距几寸,或者脱掉他的鞋子,看看他的脚趾头是不是分了叉的,别像鸭子的蹼一样连着的吧?哈哈,胡思乱想!

2

古旧的乡街呈之字形,老石桥是中间那一折,连接着北边的下街子和南边的上街子。

老石桥很小。无聊的时候,我就数桥石。十二根丈多长的条状花岗石,横搭在南北的墩上,没有用水泥一类的东西粘合,青丝严缝。桥面丈多宽。两端墩子和堤岸,都是花岗石块砌成,坚固结实。桥面被踩得溜光,只有边上的条石上,还残存着少许錾痕和凿迹。

雨后,桥面很干净,没有积水,不溜不滑。夏天傍晚太热,曾有大人赤裸背脊躺在石头上找凉快。木康娃的老汉儿讲究,铺一床篾席子,几个光勾子娃儿,就在席子上打着滚儿疯。

老石桥没有护栏,但也没谁掉下去过。那时候,公社坝子经常放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电影结束后,半条街的人黑灯瞎火从石桥上过,从来没发生过安全事故。

桥下是一条穿街而过的干河沟,距离桥面丈多高。说干河沟也不确切,每年夏天,沟里有水,碗大一股在中间流,两边是烂渣滓。遇着暴雨,就有黄澄澄的大洪水,几尺深,卷着垃圾,奔涌而来,向东,冲进磨刀河,河沟里便有几个月短暂的干净。磨刀河再流到哪里去,我就不晓得了。

乡街色调淡灰,朴素。青瓦房,穿斗式,木板壁,格子窗或者板窗,双扇门或者单扇门,门顶两个木头雕刻的瓜墩。所有的机关单位都没有门牌、招牌和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家家门前宽阶沿,方条状的花岗石铺成边沿。从东走到西,不得淋雨,不得湿脚。家门口还放置块大青石,供赶场的人歇气。那石头被人屁股的温暖摩擦得蓝光幽幽,照得见人影。街面被牛马踩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雨天里泥泞,晴天里起灰。秋冬的寒风,卷起柳树叶子和椿芽叶子,裹着泥灰,胡乱飞,胡乱撞。乡街很宁静,冷场天,行人少,一两条黄狗黑狗,漫无目的地游荡。

下街子,过石桥,往北,从巷子里过,田坝里一条小路,通往磨刀河上游几个大队。往东,弯弯扭扭,有供销社,采购站,食堂,半里路出街,通铁索桥,翻越白梁垭,我大大说那可以直达青川和广元。

上街子,过石桥,一个小土坝子,然后分三条支路:往东,甘家巷,房子、猪圈、茅厕围成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铁匠铺,整天叮叮当当。茅厕大都是敞露着的粪凼凼,很臭,也有用义麦杆搭成的棚子,仍然很臭。从茅厕旁边捂着鼻子走出去,田坝里一条小路,通往磨刀河下游几个大队。往南,公社、医院、粮站、小学。往西,上两道石梯,半里路出街,翻越老垭,我大大说那可以直达平武和松潘。第一道石梯上,是半边街,有个公社保健站,后来改名叫公社兽医站。我大大是医生,给人看病,也给猪和牛看病,打预防针。我家就住在站里。养母是上街子生产队的社员,每天都去队里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

乡街外是田坝,沿磨刀河二十里,几千亩自流灌溉的良田。绿油油的麦苗,金灿灿的油菜花,黄橙橙的稻谷,桃花,李花,梨花,粉嘟嘟的野棉花,铺陈在清清的磨刀河两岸,构成摩天岭腹地一道特有的景致,是乡街的中景。田坝后面的大山,绵延起伏,一直连到摩天岭,是乡街的远景。

老石桥是乡街的中心,人们每天走过它,南来北往,去刨自己的生活。记忆中,逢场天,石桥上人来人往。大家脚步快快,行色匆匆,目的各异。大婶子抱着娃娃去公社医院看病抓药。青壮年大背篼小背篼背着义麦小麦稻谷,去公社粮站缴纳公粮余粮——他们自己的肚皮还饿瘪着。或者大背篼小背篼的苹果、核桃、柿子,交去公社采购站。年轻媳妇去供销社,称二两煤油,扯几尺新布,给老人买半斤烟丝,给娃娃选半斤花生糖。大家都是石桥的过客,都要去奔忙,谁也没有功夫停留下来。

老石桥如果有摄影功能,一定记录下我十六岁前每天从它身上走过的影像,那是我的青春年华。它也一定记录了人们从桥上走过的影像,所有人,男女老少,他们的喜怒,他们的哀乐。从理论角度,发生过的,应该有记录在档,只是我们目前尚不知它保存在何处,去哪里查阅。

老石桥是乡街的心脏。我每天从它上面走过,走过我的青春岁月。乡亲们每天从它上面走过,走过一代又一代。在我心里,它就是乡街的灵魂。

3

乡街只有蒋剃头一家剃头店。那时还不知道叫理发,以至于后来听到理发一词时,我还误认为是谁的名字叫“李发”呢。那时只有两种发型。老年们剃光头。只听见蒋剃头手下的刀子,在黑耸耸的头皮上“呲呲呲”响,大卷大卷的头发从顾客肩头飘落,落在脚前,许多散飞的屑渣,沾在衣裳裤子上。之后,便是一颗光亮光亮甚至泛着幽幽蓝光的脑壳。顾客站起身来,摸摸脑壳,抖抖衣裳,拍拍裤子,一个劲儿夸:“蒋师傅,好手艺!舒服!”然后在怀里掏,使劲地掏,终于掏出八分钱:“哦嗬,蒋师傅,对不起呢,今天身上差两分呢。下回补给你啊!”每逢此况,蒋婆婆就会急忙上前摆手,说:“不要紧的。乡里乡亲,补啥哦补。”

另一种发型,便是我们碎娃儿的“锅铲子”。四周剃光,中间留一个锅铲子形状,头发剪短。蒋剃头的剪子不快,老扯头发。他的刀子也不快,剃得生痛。娃儿家不配合,蒋剃头常常就在人家头皮上创作出几个血印子图案,招来屁娃儿一阵叫闹或一阵哭骂。

有从青川到平武路过乡街的602地质勘探队职工,在店子里洗头吹剪,让我们开了眼界。乡街是青川通往平武的必经之路。那些工人或者干部,大背头,长头发。蒋婆婆换一个新瓷盆,一根新毛巾,端来一大盆瀑而洒涎的热水——相当于给我们小孩子洗头的三四倍多,给那顾客洗头。蒋剃头十分认真地剪头发,一手拿梳子,一手拿条剪,从高板凳上艰难地跨过来,再跨过去,一点一点地剪样式,神情十分专注,额上沁出汗珠。剪得差不多了,再换水洗头——他给我们只洗一次,有时甚至叫我们回家自己洗。之后,就看见蒋婆婆递上一只铁鹅,伸着长长的颈项。铁鹅肚子里生着炭火,红彤彤的,鹅嘴里喷着热气。蒋剃头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提着铁鹅,将鹅嘴对着顾客的头吹热气,固定发型。后来才听说,那铁鹅,叫“火吹风”。

我大大不准我跟街上的娃儿一样大名小字地喊蒋剃头,要我毕恭毕敬地叫“蒋表叔”。我极不情愿去他那里剃头,但却无可选择。茅坝生产队一个叫祝泥巴的人,在桥头上支一副担子,吆喝着理发,一个姓赵的老师家属,在石桥南端开了一家理发店,给顾客披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围布。可这些,都是我初中毕业后的事情啊。蒋表叔店子的卫生不好,一个洗头的盆子,一圈黑垢夹,刮得下来一碗。一张擦拭头发的毛巾,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一根围脖,使劲辨别,也难辨出当初是黑色还是蓝色。木康娃跟蒋剃头住对门,他说他看到铁索桥头陈秃娃,也用那盆子和毛巾洗过头。当我的头被按在盆子里洗的时候,心里总是担忧会不会洗成陈秃娃。幸好,至今我还满头茂盛。蒋表叔的技术更不敢恭维。初中以前,一直是在他手里刮锅铲子,我的头上有过他几十刀血痕的杰作,还不包括锅铲子边边像狗啃过,参差不齐。我既不敢叫闹,也不敢哭骂,在我大大严厉的目光里,还得毕恭毕敬地道谢:“蒋表叔,谢谢了。蒋婆婆,我走了。”双手递上票子或者钢镚——五分,一角,两角。

我大大告诉我,蒋表叔是有文化的人,大名志轩,早年当过人民公社的团干部,身体原因,离职,靠手艺吃饭。年龄这么大,还没有结婚,家里穷呢。但到我读五年级时,他结婚了。从几十里外的山里说来一房媳妇,矮,胖,黑,丑。户口落在下街子。街四周都属于五一大队。上街子改名叫东风生产队,下街子改叫前进生产队。蒋剃头是居民,不属于生产队。全街不到十户居民。居民就是商品粮供应户,不须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在乡街,居民是被瞧不起的,被叫做“猪民”。木康娃家是居民,秋波娃对木康娃说:“不是我们农民伯伯种庄稼,你们猪民吃锤子。”

我大大还告诉我,说剃头匠、铁匠、裁缝、修理匠、做凉粉的,推豆腐的,都凭手艺吃饭。若干年后,我终于明白,在中国长期的农业社会里,这些工匠,和他们坚韧的精神,支撑着老石桥两端的乡街存在,完善着乡街的生命和灵魂。

到我读初中时,蒋剃头母亲不在了。蒋剃头已经养了两个孩子,好像是一儿一女。房当头那块空地上,晾晒着奶娃子片片和衣裳,在风中晃荡。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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