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太阳褶皱的情缘》(五)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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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今年的蓉城出奇地热,立秋二十多天了,还常在三十七八度。今晚也不例外,已经万家灯火,街上却行人稀少。
天很黑,唯有各楼层窗户透出的灯光和院里的路灯,在树丛中涣散地照着周围。我心事重重地站起来,做了个手势,姨妈便同我一起回到空调室。我换下汗水湿透的T恤,端来两杯冰饮,一盆薄荷草。端详了姨妈的脸,知道她已游过了汹涌海浪,回归理性沙滩。我先对她做了个鬼脸,看她绷紧的面部,嘴角微翘,便佯装不太在意地问,“我爸若真爱我妈,为什么不回国寻亲?”
“你别冤枉他,他多次托人寻找无果。”姨妈紧皱眉头说,“那么多阴差阳错,或者就是命吧。”
我满眼不屑,疑惑地紧盯着她的眼睛,写满不信的表情,笑说:“不可能。当然嘛,在信息高速公路密布神州的今天,所有档案都联网,只要认真,只要没飞到外太空,怎么会找不到想找的真爱。”
姨妈摇头叹气地说:“你啊,压根就不知道,他走的时候你妈怀孕刚一个月,八七年五月底才生下你,他是八六年九月初仓促走的。怎么会知道有你这个孩子呢?
你妈是受伤后,趁成都初办身份证,她就把林野荷改成林婉萍了,还消掉了原来的户口。加上房屋一次次拆迁,你说上哪儿去找她?
我摔了茶碗,在室内狂走了几圈,怒道:“他,他,他怎么不问当初帮他逃走的哥们儿?”
“唉,他们三个一个向你爸泄密,险些判刑,失了业,颠沛流离去深圳打工。一哥们儿因厂子垮了,老婆离婚,把孩子交给父母,自己到缅甸搞边贸,死活不知。还有一个,跟朋友荷伙开夜总会,因老总没把关系勾兑到位,夜总会被查封。像他这样的小伙计,只得流落东南西北。跑过运输,摆过地摊,当过保安。现在由你爹资助,落叶归根,开了个小餐厅兼茶楼。”
室内静极了,仿佛分秒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天使愤怒的油画在墙上对着我们狞笑。
停顿了十分钟,谁也没有说话,我们都各自想着心事,姨妈喝了两口茶,自语道:“故乡是什么?是亲人、朋友、爱人、山川、河流、邻居特色小吃的总和。若无这些承载,谁会怀恋它呢?电视塔、高楼、各种地标,多少城市都有,千城一面。可旧日的亲友不在,你还会爱那个城市吗?漂泊的人海,小船何处找港湾;一颗心没有爱,何处是归程!你父亲是当下少有的正直诚信的中国人,他这次回来,还清了他父亲所有的欠贷。费尽心机地找失联的老友,他自知胃癌晚期,来日不多。不想在希尔顿遇上你,而同他一起的那两位男士,也是当年送他去机场的难兄难弟。
他通过猎头公司、黑客和公安找到了你的公司,顺藤摸瓜找到了正在上班的我。三十年的分离,彼此几秒钟便互相认出,互诉了别后的经过。他说自己因为找不到我,以为我死于车祸,十二年以后他才结婚,没想到情形是这。,他一再哭着请求我原谅,我一再解释我不是她要找的野荷,我说我叫野梅,可说什么他也不信。
我说难道你不记得野荷有一个野梅姐姐吗?他说知道,但那时与野梅见面不多,每次约野梅,野梅总是推脱不想来,所以印象不深。
这人很执着,上班下班甚至在家门口堵我……就是叫你到瑞典去的前半个月,他非约我到宾馆一见。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扶我坐定,便拿出即将离世的诊断书给我看……接着跪在我面前,满面流泪地对我说:‘假如你真不是野荷,请求你让我看一眼你的胸部。’他庄重严肃地恳求道,‘我这年龄,这样的病人,不可能是色狼。若你敢让我看一眼,我就相信你的话,不再打扰你……’
我听了他的无理要求,起初又羞又恼,紧张,生气,半晌才身体僵硬、大脑空白地问出:‘你,你,你这什么意思?我可是老处女。’
他对着我磕了一个头,说:‘我先让你看:我左胸下刺有林爱荷,她的右乳下刺有荷爱林。’
面对这撼人心魄的真情,坦荡澄澈的双眸,水晶般的心灵,羊羔般哀求的神情。我终于卸下了矜持的盾牌,坦然地、郑重地、庄严地解开了我的旗袍和胸衣。他睁大了探照灯似的眼睛,搜索扫寻我的双乳,确认没有。泪水似断线的珍珠,便重重地晕倒了。”
十八
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想象着当真相大白,希望幻灭那一刻对她和他的打击。而姨妈更清楚,他那些泪水,那些悲哀,那些锥心刺骨、肝肠寸断、胆破心碎、断筋折骨的痛,以及愿同尘与灰的爱,都不是给予姨妈的。
姨妈说:“他一定要我详细地告诉他,三十年内发生的故事,你妈是如何受伤的?你妈是顶着怎样的压力和致残的痛苦,生下你的?后来她又是怎么生活的?当我讲起,你妈被抬出火海,抬眼望着升空的那一架飞机,相信上面坐着你爸,露出欣慰的一笑。你爸又第二次休克了。
后来我告诉你妈,你爸千方百计地去找她,想说服她与他相认、相见,想不到她却断然拒绝,而她却留下几本诗集、多盘磁带和光碟,悄然谢世。这大概也是你父亲提前选择安乐死的重要原因吧!幸好他随身带着家庭医生和特别看护,否则他第三次昏迷就抢救不过来了。”
十九
我拉开抽屉,抽出熊猫牌香烟,大脑在拼凑着各种画面,手指却不听使唤,打火机老点不着。善解人意的姨妈忙过来帮我,我含着烟,半天才吸一口,烟灰积了老长,掉落在我的衬衫裤腿上。
姨妈打开精美的坤包,插上U盘,一首首经典老歌,在耳畔漾起:《星心相映》:天边一颗星/照着我的心/我的心也印着一个人/干枯时给我滋润/迷惘时给我指引/把无限的热情/温暖了我的心……
《襟裳岬》:海边掀起浪涛/激荡了我的心/记得就在海边/我俩留下爱的吻/那样美/又温馨/如今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在追寻/追寻往事/那段欢乐时光/那段美丽的梦/爱人爱人我的爱/我等你回来/诉说情怀……有你陪我,不会忧伤,你若出征,我得在马鞍上……听着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湿了我的一大片胸襟。这个夜晚,让一个理科直男,融化在天使般的歌声里,第一次领略到余音绕梁的魅力。真情和表演的差别!
我走到窗前,听着金桂沉重地呼吸,对着半轮月光悠悠地清唱:你真能代表我的心吗?忽然脑洞大开,原来千古诗人,早已自拍出“杜鹃啼血”“心有灵犀,朝朝暮暮”“断肠人在天涯”“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这些绝唱的美图,早已定格在华夏的血脉里。想到这儿,我便回身到自己的书房,拿起包匆匆下楼。姨妈像是担心什么,蹒跚地跟了上来。我跳上了沃尔沃,用手势叫姨妈系好安全带,用风驰电掣的飙车速度,在二级公路上狂奔。我侧脸看副驾上的姨妈,她紧咬嘴唇,一手托腮,没有像一般女人那样,在这种时刻尖叫,没用语言制止,我用此种方式宣泄。她表现出理解、信任、纵容和奉陪,任由我释放。
约莫一个多小时,她悄悄地打开导航,“前面是新津博物馆,左拐两百米红灯,前方三百米电子眼……我这才轻点刹车,正常行驶。
到了一家昼夜不打烊的茶楼,我们要了个包间。跑了一百多公里,两人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许多,喝着柠檬和毛尖,吃着素椒炸酱面。
姨妈说:“你先辞职,然后到美国接班吧。”
我放下筷子问:“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方法如何让我老爸知道我妈突然去世这个消息的?”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姨妈也同样直视着我说:“当时你爸病情恶化,好在用的全是高级药。他的医生对我说,公司要他早些回去,一则为治疗;’二则他们是上市公司,你爸又是董事会主席,美国是法制国家,他的病情和公司的其他信息,必须如实公开披露,不允许隐瞒,否则是要受法律制裁的。若不早作安排、调整,公司很可能会应罚款倒闭。而你爸不肯走,常去你妈坟前哭拜忏悔……我没有办法,就想出了一个歪招。”
说罢向茶楼问明了wifi密码,给我放起了一段视频。
深夜宾馆,姨妈亲手递给他一杯掺有安眠药的饮料。看护扶他躺下,道声晚安,各自退回房间歇息。
午夜时分,你爸的卧室门轻轻地开了,从他包下的套房客厅里,飘进来一位雾一般如花似玉的粉衣女子。欲语泪先流,衣袂轻扬,一个飞吻,一个亲抚,娇声道:“林哥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你也一样想我吗?
只见我老爸又惊又喜,一面含混不清地呓语,一面伸手想抱住荷妹妹。可是两手总在空中乱抓。而那荷妹妹,却用初春时节抱春花一样柔嫩的手臂,做着抱他的姿势。哭罢多时,野荷说:“好哥哥,我已死去多日,你要好好保重,要打败癌魔,照顾好现在的家庭,和我为你历经艰辛生下的松儿。他可是我俩爱情的结晶啊!还有,你要做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人,经营好自己的公司,不要让大小股东遭受损失,他们都有家庭……爱情我带走,请你别伤怀。但愿有来世,我俩好好做夫妻。你要是真的爱我,就照我的话做,不要哭,不要哭,不要……”
他想伸手拉野荷,灯光熄灭,粉衣野荷翩然而逝。
第二天他真的就买机票回国了。
我说:“你们这出戏也演地太假了,那飘飘忽忽、摇摇摆摆、如烟似雾、朦胧迷幻、冉冉羽化、若即若离的鬼魂,不都是声光图片、催眠道具合成的吗?那个与之对话的野荷,不是化妆的鬼魂吗?我一看就明白,怎能骗得到从美国回来的老爸?”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是IT男,又是旁观者,当然一眼就能看穿。可他是伤心过度、失去理智、入情入戏太深的局中人。再说我们前两天就有意给他讲起灵异世界,讲有人能用招魂术、下阴等方法给人治病,甚至使阴阳相隔之人能相会。也就是提前在他的潜意识里,植入了他的需要。出此下策也是无可奈何。”姨妈摇头叹息不得已地说。
二十
回到家里,已凌晨三点半,我坐在姨妈的床沿,出其不意地问:“我怎么没有姨夫呢?我小时候那个叔叔可是又帅又好,你为啥不接受他?”我目光炯炯,专注地正视着她。
“这不是你小辈该管的事。”她用了少有的蛮横口吻对我说。
“我们除去母子更像朋友,对吧?”我紧追不放地说,她悠悠地点头。
“我只有一个疑问,告诉我,你心中是否也有个不可替代的不了情?”
她少有地眼睛闪避,满脸绯红,宛如被人偷窥。有些难堪地流着泪,表情痛苦,哽咽着,强行将我推出卧室,狠狠地关上了门。
我敲了几下,想给她凄凉的心一点安慰,然而她终究没开门,只有气无力地说,“松儿,睡吧,我累了。”
我到餐厅拿来了黑啤酒和威士忌,对着悠悠的蓝月亮,举杯邀它,问它:爱是什么?痴情于他的两个雪肤花貌、风情万种的智慧型女子,情不知因何起,生而犹死,死而犹生。假如是“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倒也罢了!然而他们的爱终是水中月、镜中花,空劳牵挂,呜呼哀哉!
一个阴差阳错受伤致残,在他心中还有点分量、重量,用上刻骨铭心,挫骨扬灰,还勉强贴切。而这另一个,为成全二人,还不得为人所知,为了胞妹隐忍、掩饰、深埋,使他们两人都不觉察。不仅如此,还得含泪安慰照料妹妹、妹夫,含辛茹苦地养育他们的孩子,且没名没分。用一生来支付那没有回报的结果!
哦,我的姨妈,才华横溢,有财有权,错过了多少佳婿!那男人何德何能,值得这样的女人们痴狂、牺牲、付出。父亲用安乐死到天堂去见我妈,我可怜的姨妈,谁在等她、爱她呢?这到底是佳话姻缘,还是前世的孽债?是何种力量,还是灵魂的香味,迷住了两个女人,使这样的版本胜于梁祝,把刚性的磨难过成柔软?是什么材料筑成的堤坝,挡住了洪水般的诱惑,这世俗终难解的关怀?让姨妈方寸不乱,屹立不摇,不会仅仅是英爽、帅朗、清卓的颜值吧?但不管怎么说,终算给这个纷乱肮脏的红尘,留有一亩功不唐捐的净土。大抵存储心中,分量最重的情,当属最纯粹、最原始、最圣洁的单恋了——因为她留不下时间的指纹,只能风一灯、雨一灯,将鸭雏涅槃为凤雏,随梦老去。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能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我家秘闻!使一个半猛虎、半蔷薇的女子抱残守缺,穿越人性,活在浮华喧嚣的肉欲时代。我打开记忆的绳结,空洞迷茫地遥望着万神殿,飘在灯光的城堡上空,似乎有人轻声朗诵:轻轻地,轻轻地落下,是夏夜的露。敲打心门,湿透孤枕,是泪珠。那梧桐叶上千点万滴,咋会是黄昏雨呢?哦,是遭时光施了魔咒的情愫。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