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李安:四部电影与文学交织的重楼梦影
本周五,由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改编的电影《第一炉香》就会开始全国公映了。张爱玲的小说一直是电影改编的热门,从《倾城之恋》《怨女》《红玫瑰与白玫瑰》到《色,戒》,每一部的上映都引起文学爱好者、影迷的广泛讨论,也会有人拿出文学作品和电影比较,是否忠于原著、改编是否更完美,也成为了热议的话题。
在众多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中,李安执导的《色,戒》得到了影迷与书迷的赞誉。原著《色,戒》不过是一篇两万字左右的小说,却被他拍成了一部两个半小时的电影。此外,李安执导的《理智与情感》《断背山》《卧虎藏龙》等电影都经由文学作品改编。对于文学原作与电影改编之间的关系,他曾这样说:
“我觉得电影和小说是不同的媒体,改编时常从里子到面子都得换掉,以片子好看为主。它如果是本烂小说,何必要忠于原著?如果是本好小说,其为文字里行间太妙,岂能以声影代之。”
李安从电影艺术出发,既尊重原著的价值,又能在自己的电影中展现一种极强的文化适应性。这种适应性与他的成长环境息息相关:他在台湾花莲长大,接受开放式教育,后又辗转来到台南接受本土保守的学习;在美国,他名不见经传过了六年,后来才一举成名。
导演李安
他似乎总是刚刚融入一种文化环境,又被迫离开、闯入一个陌生的新环境。这种精神上的漂泊感演化成李安对电影与文学改编之间“非公式化”的不断尝试与探索:
从早期由西方文学改编的电影《理智与情感》,到获奖无数的武侠电影《卧虎藏龙》、争议颇多的《色,戒》以及被新技术“所累”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每次拍摄,李安都在不断地创新与尝试,这种锲而不舍显示出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所提出的生命哲学:
当生命既接受物质限制、又努力突破物质束缚时,个体自身在这种突围中得到尽数展现。
像英国人一样谈天气
《理智与情感》
《理智与情感》是英国女性小说家简·奥斯汀的代表作,也是李安首次执导一部由西方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在受邀执导《理智与情感》之前,李安已经拍过《喜宴》《饮食男女》等富有人间烟火气的影片;对于自己被邀请拍摄一部英国文学作家的作品,他也感到意外——他甚至从未读过简·奥斯汀的小说。
《理智与情感》,作者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
《理智与情感》讲述了在19世纪早期的英国乡村,两姐妹如何寻求爱情与婚姻的故事。姐姐埃莉诺富有理智,妹妹玛丽安极具感性,各自都因性格不同走向了不同的感情归属。如同书名里所体现的那样,故事集中表现了“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冲突,以及当时英国社会潮流中,女性有限的命运选择权。
尽管世道艰辛,简·奥斯汀的小说读起来却轻松幽默:她善用反讽手法,所以在她作品中的喜剧性十分突出。李安能执导这部电影也是因为他能解读出简·奥斯汀作品中“干爽的幽默感”(dried sense of humor)。不过,在《理智与情感》中,这种幽默隐藏在女主角埃莉诺理智的语气之下。如此细腻、隐秘的情感,几乎难以通过电影镜头表现出来:
“'注意到了。’埃莉诺说,在她那平静的语气后面,隐藏着她从未感到过的激动和忧伤。她感到屈辱、震惊和惶恐。”(《理智与情感》原文)
平静的语气之下“埋伏”着三种复杂情感,暗示埃莉诺这一角色内心平静却不平庸。这对饰演埃莉诺的演员埃玛·汤普森而言是极大的考验。如何显示出埃莉诺平静外表下的丰富情感?李安选择了寓情于景的拍摄手法:
电影中首先展现了一片19世纪英国乡村的田园美景,观众能够看到草坪起伏、房屋宽敞、仆人成群、车马众多的景象。
《理智与情感》剧照
宁静的田园风光犹如一层朦胧的面纱,等到埃莉诺第一次出场、让观众一睹“面纱”之下的真容时,电影已经放映了14分钟。她正倚在门边安静地听妹妹玛丽安弹琴,伤怀落泪时被男主角爱德华撞见。这种铺垫的表现手法让埃莉诺这种并不以明艳之姿动人的形象变得生动而立体。
《理智与情感》剧照
事实上,简·奥斯汀作品的另一大特点正是环境与主人公的相似性。英国人对于天气的关注由来已久,小说里的主要角色也会使用天气作为“跑路”的借口:
“正在这时,米德尔顿夫人看到下雨了,便说:“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呢。”这使埃莉诺对她感激不尽,虽然她知道,米德尔顿夫人的打岔,并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而是因为这位夫人厌恶极了丈夫和母亲热衷的这种粗俗的话题。” (《理智与情感》原文)
李安的这次尝试无疑是成功的,尤其在影片结尾,一直隐忍自持的埃莉诺终于获得良缘时,此前用风景表达的含蓄之情忽然在女主角无法抑制的哭泣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观众也感到了释怀。
玉娇龙的“纵”,李慕白的“禅”
《卧虎藏龙》
在《理智与情感》大获成功后,李安着手思考成功地改编一部东方文化的文学作品,王度庐的《卧虎藏龙》进入了他的视线。王度庐是民国时期“北派五大家”之一,写情感长于写恩怨,擅于描绘充满市井气的江湖,作品往往具有悲剧色彩。
《卧虎藏龙》,作者王度庐
《卧虎藏龙》这部小说讲述了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武功高超,在新疆偶遇沙漠大盗罗小虎,与之相惜相爱、最终又孤身一人远走江湖故事。小说中这样描写出身尊贵、长相骄纵的玉娇龙:
“她年约十六七岁,细高而窈窕的身儿,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缎的面儿,只觉得灿烂耀眼。” (《卧虎藏龙》原文)
章子怡在电影《卧虎藏龙》中饰演玉娇龙
玉娇龙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女”,却被陷在世俗规则里。即使武艺再高超,也逃不出一个由社会与自我束缚编织的牢笼。她喜欢罗小虎,是因为他活得自由;她离开罗小虎,是因为那种自由不是她的自由。玉娇龙曾对罗小虎说:
“可是我捉你做什么呢?刚才我听你一说,就觉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怜,我虽是个富家小姐,但是我最喜爱天涯落魄的英雄!” (《卧虎藏龙》原文)
《卧虎藏龙》前,华语片中不乏武侠片,但它们极少能与真实感情和文化产生关联。李安决定,“要拍一部富有人文气息的武侠片”。
《卧虎藏龙》剧照
这种人文气息既包含原著《卧虎藏龙》中玉娇龙的心向自由,也包括李安对东方文化“禅意”的解读。由此,李安主持了对原著“大刀阔斧”的改编。李安请来作家阿城来助阵编剧。阿城文笔洗练,采用近乎古汉语的风格代替口语化的语言,也侧重表现传统的儒道精神,这一点与李安的禅意不谋而合。
《卧虎藏龙》的剧本先由王惠玲、詹姆斯·沙姆斯改写若干遍;阿城则帮忙在考据、规矩、语言等方面做到位;在此期间,李安不断加入对角色的分析,掌握改编的具体方向;最终成品混合了文艺腔、门道话、半文半白、半中半西,倒也十分和谐。
《卧虎藏龙》不仅是李安的职业生涯上的重要里程碑,更推动东西交流作为一个新的世界文化现象登上历史舞台。国内观众深陷于电影里的婉转古韵,海外观众也被飘逸的剑法,美轮美奂的东方山水画般的意境所深深折服。《卧虎藏龙》不仅获得了奥斯卡外语片大奖,至今仍没有一部华语电影打破《卧虎藏龙》在国际市场取得的票房纪录。
掩盖张爱玲的“冷”
《色,戒》
张爱玲的小说在刻画女性心理、表现乱世之中的男女情感纠葛方面尤为深刻。《色,戒》讲述了一个爱国女学生色诱特务头目的故事,取材于民国时期上海名媛郑苹如对汪伪特务头子丁默邨施行的美人计。
《色,戒》,作者张爱玲
《色,戒》很短,情色戏在小说里只有一句: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色,戒》原文)
在电影《色,戒》中,热水澡变成了三场床戏,第一场易先生占主动,第二场两人互相折磨,第三场王佳芝成为了主导。在这一进一退之间,剧中角色也完成了身份转换,也显示了内心交战:易先生对王佳芝有感情,但不敢轻信他人,“在高潮时都不敢闭上眼睛”;王佳芝在第三场床戏中默默流眼泪,她也爱上了易先生,却知道为完成使命,就必须要亲手杀了这个男人。
《色,戒》电影海报
然而,在小说中,易先生并未对王佳芝动情,仅仅只是自我感动: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色,戒》原文)
但无论如何,李安比起张爱玲,是温情的。他至少安排了易先生对王佳芝动情的细节,让王佳芝可悲得不那么彻底。在《色,戒》上映前,李安一度忐忑到失眠。后来这部片子在华人世界引发了巨大的反响,让《色,戒》的讨论成为了一个社会现象。
“细节控”借力新技术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文化背景设置在了美国的当代社会。电影的原著小说《漫长的中场休息》是一部反思伊拉克战争的讽刺小说,曾摘得2012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小说类的桂冠。
《漫长的中场休息》,作者本·方登
小说的实际发生时间只有一天,而主人公比利·林恩不过是在短短的12分钟中场休息时有一个正面的亮相。19岁的比利·林恩在伊拉克的一次战斗中英勇抢救战友,偶然被记者拍摄下来并广为传播,他和战友们成了国家英雄。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林恩和战友们要去达拉斯牛仔队的主场。除了观看橄榄球赛,他们还将以嘉宾的身份和“真命天女”组合一起进行中场休息表演。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整部小说是主角以敏锐的洞察力和智慧对于美国的战争、阶级和名人效应的深刻审视与反思。书中,眼前靓丽的烟花和脑海中残酷的战场一起在年轻的士兵心头浮现,现实的繁华热闹和人物内心的困惑相对比,显得更加荒诞:
“绚丽的烟花在耳边炸响,伴舞身上的亮片在身畔旋转,战争仿佛无比遥远。但有那么一刹那,比利觉得还是打仗好,总比被人当舞台布景挪来挪去爽多了。老天作证,打仗确实烂透了,可他实在看不出这种无聊的和平生活又有什么好的。” (《漫长的中场休息》原文)
将这部小说搬上大银幕的难点在于,书中展现了大段碎片化的心理活动,也突出主人公内心的挣扎与冲突。为了表现这些活动,李安尝试用3D+4K+120帧的技术创作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用新的技术可能更容易实现(小说文本)。原来我最高用60帧,这次跳跃到120帧,感觉像上战场。”
这种上战场一样的真实感,120帧技术做到了。片中最重要的一场战斗情景中有一个运动长镜头,代入感非常强烈,据说参与试映的一些观众在观看了战争镜头40分钟之后依然在颤抖。而在原书中,这一段是碎片似的记忆,甚至还会出现散乱的词语排列,表达出比利·林恩内心那大量纷乱的思绪。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然而,电影首映过后,李安的“顶配”技术让习惯了胶片审美的观众感到迷惑,那种近似人眼效果的太过真实的视觉体验,反而让观众感觉虚假;过于汹涌的信息量也让观众分散了太多注意力。
有人质疑李安是否开始注重形式大于内涵。李安说,当他看到《少年派》运用技术展现新的叙事可能性时,他不能拒绝尝试用更好的3D去重构电影叙事范式,甚至重构人们接受影像的模式。
李安是公认的文人导演,他无论做什么电影,都会有自己的一部分投影和自我认识。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中,他认为自己并不是拍一部战争电影:“这部电影探讨的是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少年比利从战场回来,经历了纯真的丧失,最后变为成人。”这也是李安一直在电影中诉说的故事。那些细腻、生动的情节,带领观众与电影中的人物共情,一起感受银幕下、人生里,那些不曾被觉察的情感暗流。
作者:[美] 罗杰·伊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