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与世界“平视”
祖辈自称“贫穷”，我们仰视世界
故乡的村落，两山夹一沟，沟底狭窄，山高坡陡。大概从记事起，我们就向往山外的世界。“穷山沟”是我们从父辈、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一个自称。
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对我们的期望是走出山沟；到了读书的年龄，老师激励我们的一句最顶用的话也是“好好学习，走出山沟”。对于在山里成长的少年来说，这种激励是一种真实的动力。它来自祖辈劳作的艰辛，来自乡村生活的穷困，更来自我们对山外世界和人生未来的想象。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几乎是原始的动力，激励着山沟里的一个一个青少年走了出去，有的人还走出了很远。
↑故乡的山，魏永刚摄
可以说，每一个从贫困地区走出来的年轻人都收获过喜悦，都对山外的世界充满着期待。那份喜悦和期待中，实际上更多包含的是对贫穷的逃离。走过几十年人生经历，回首年轻时的奋斗，回望遥远的故乡，我们总是充满各种复杂的情感，但不得不承认，许多人都背负着一种逃离的愧疚。
我们为什么要走出山沟？我们为什么要走出那么远？归根结底是一种逃离，对贫穷的逃离，对山沟的逃离，对重复父辈、祖辈穷困人生的逃离。
无论走出多远，我们来自“穷山沟”，这成为一种无法摆脱的“自称”。这种自称标注的是一段时空距离，说明自己努力获得的胜利，也昭示我们走出了地理的距离。更多的时候，它也说明我们始终处在一种无法摆脱的视角。送我们走出山沟的时候，父辈既有胜利的喜悦，也带着无尽的忧虑。他们教给我们山外生活的唯一方式是：遇事多问问别人！我们带着“贫穷”的标记，仰视山外的一切。
↑故乡的庄稼，魏永刚摄
其实，“贫穷”的自称更多表达的是思想的自卑。我们相信外边的力量胜过自己。走出大山，我们无法摆脱这种自卑；生活在山里，我们的乡亲也固守着这种自卑。当发展大潮涌动起来时，乡亲们希望来一个大老板帮我们走出穷困，盼着能有一项大投资改变我们的山沟，甚至幻想有一个大干部说句话给我们修好山下的路。我们在山沟里过着艰苦的生活，又总是对山外寄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使生病了，许多人也相信“到大地方医院才能看好”。
有一天，和一位故乡的“秀才”聊天，突然发现，我们已经很久不以“贫穷”“自称”。在所有材料中，交待背景时再不会随手就写“贫穷落后”“穷乡僻壤”！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以“贫穷”来形容自我了？屈指算来，我们不约而同把“截止日期”算到了脱贫攻坚这几年。
这个“发现”让我们神清气爽，让我们精神振奋。
努力摆脱贫困，才看见“世界是平的”
说到家乡的改变，我最难忘的是县城的一座山。读中学时，我们喜欢爬到山上去，无论是背书还是闲游，总感到乐趣无穷。老百姓习惯把它叫做南山。
这座算不上巍峨的山，虽然没有什么正式名字，却有着让令人着迷的美丽。每年春秋天，它都要自然地向这座小城舒展出那铺天盖地的美。清明前后，太行山的树木大都没有长出叶子，满坡山桃花就急不可耐地开起来。似乎一夜之间，那些花从阳面铺展得满当当。无论走在县城的哪个角落，视线都逃不脱那连绵不绝、灿如烟霞的桃花；秋天则是亮晶晶的红色，未至深秋，黄的、红的叶子就把整个山坡都浸染得五光十色，早晚的阳光下又呈现出不同姿态。
↑故乡的山，魏永刚摄
山是美丽的，但上山却不易。我们要沿着崎岖小路攀爬，边走边扒拉开各种灌木枝条，每次爬到山顶，都是一身灰土，甚至脸上还会被树枝划出几道印。在那个山头，少年时期的我们有过各种幻想，甚至幻想过从头顶的蓝天飞过，但从来没有想过这山可以成为公园。
脱贫攻坚改变着山间的道路，改变着岭上的村落，也改变着县城。几年前，我们县把南山规划成一个公园，还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彩凤公园”。
如果说改变，人们最大的改变应该是视角。我们不再把山看成局限，而是当作城市建设的元素，于是，南山展现出它从未有过的那艺术化的一面。
我再一次回去的时候，已经有石阶路从不同方向延伸到山头，我们曾经坐下来背书的山顶建起了观景亭。满山黄栌叶还是那样火红，却不再勾划我们的衣角；路边的野草我依然能叫出名字，但都退到了路沿背后。人们都知道彩凤公园是健身休闲的好去处，却渐渐要忘记它还是“南山”了。那时，我突然悔恨自己不会写诗。如果我是诗人，一定要写一首诗，题目是“请让我叫一声你的乳名——南山”。
山是故乡最大的障碍。因为住在山里，我们才贫困；因为走不出大山，我们才自卑。而脱贫攻坚要改变的也正是这看不到头的山。先是蜿蜒不绝的路，伸到大山的每一个角落，接着是水、电通向山岭深处的村庄。渐渐地，是一年一年多起来的人。然后，那重重叠叠的山不再被称为“穷山沟”，而常常被形容是“宜居宜游”。几年前，曾有乡亲兴奋地说，在某个村口停了好几辆旅游大巴。再后来，我高兴地看到游客接待人次超过了全县人口；又过几年，这个数据已经没有“新闻价值”了，似乎每一个村落都是游客感兴趣的地方。那些祖先依山修建的老房子都办起了农家乐，改造成了民宿。石头房子、土窑洞记录着祖先的贫困生活，却惊艳了一拨又一拨外地来的游客。
最让我感慨的还是那些年轻人。无论在哪里，只要上网都可以搜索到家乡的消息。年轻人注册了很多抖音、快手账号，摘花椒、吃软柿、割谷子、刨红薯这样一些凝结着祖辈辛苦的日常劳作，被他们搬到互联网上，配着各种欢快的音乐，吸引来成千上万的点播。这些年轻人自信地向外边的世界诉说家乡的点点滴滴。而面对外边世界的许多事情，他们经常会说“都没有什么好稀奇”。
有句话说，世界是平的。我们这些人带着“贫穷”印记，就算走出了山沟，其实感受到的也还是一个“高大的”世界。倒是脱贫之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也许才真正看到“世界是平的”。那句不经意间的“没有什么好稀奇”，体现的是一种对世界的平视，更是对山沟、对家乡的自信。
故乡的“秀才”说，现在无论写材料还是向外人介绍，都不再说“贫穷”，取而代之的“热词”往往是“绿水青山”“旅游目的地”“宜居宜游宜业”等等。我们的视角也不是动员大家“出去”，而是要努力请外边的人“进来”。
贫穷不再是我们的“自称”。仅仅这一点，脱贫攻坚带来的变化多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