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郎之林朝英
文/沉吟先生
今天，我们谈一位传说中的人物。
说她是传说中的人物，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其“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更重要的，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正式出现过，只是活在后人的心中，是角色中的角色，昨天的昨天。
这样的人，天生带有一股神秘色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虚幻的存在（想想黄裳，想想独孤求败）。因此在丘处机的讲述中，用上了“虽非神仙”四个字：神仙之下，凡人之上。
神仙有时也谈恋爱，何况是准神仙。
金庸小说中，让人遗憾的爱情有很多：胡斐与袁程、令狐冲与岳灵珊、乔峰与阿朱、陈家洛与霍青桐姊妹、张无忌与小昭、袁承志与阿九、黄药师与冯衡、东方不败与杨莲亭……两只手绝对数不过来，加上两只脚也够呛。
可是莫名其妙，毫无理由，无疾而终的爱情只有这么一对：王重阳与林朝英。简直让人锤地。
两个相爱的人走不到一起，总有原因的：要么有人爱得不平等，例如程灵素；要么沟通不够，例如阿朱（阿朱和乔峰，你俩多说一句话会死啊？偏偏少说一句话，你看）；要么第三者插足，例如令狐冲与小师妹；要么……例如东方不败与杨莲亭，You know。
只有王重阳与林朝英，没有原因。而且客观条件好得出奇：
王重阳与林朝英均是武学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的情海波澜，亦无亲友师弟间的仇怨纠葛。
情趣爱好相同、水平相当、互相看对方也顺眼，更重要的是性别也合适：佳偶天成。
累觉不爱吗？也不是的，战地情书一大摞。
那总得给个理由吧？
金庸很少直白地去评论一对男女的爱情，可是既然做了这么一个剧情设定，总得给读者一个交代。
因此，金庸老爷子拼命给找理由：
王重阳先前尚因专心起义抗金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古墓，林朝英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是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石墓中郁郁以终。此中原由，丘处机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解说，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而已。
当事人自己也不清楚，这个解释无力得像是“咱俩不合适”的借口。讲到这里，大概老爷子也觉得不太好意思。这样糊弄读者，不是自己的风格，于是继续，深入一点：
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谈论武学时的争竞便随伴而生，始终互不相下，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
金庸老爷子一擦汗：这个理由好像有点道理了。但是我们一琢磨，不对，你看啊：林玉龙和任飞燕刀子弹弓一起上，打架打了一辈子，反而是恩爱夫妻，萧半和与袁杨两位夫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老萧反而是个太监，夫妻是假的。胡青牛和王难姑互掐到死，一样恩恩爱爱。相反的例子也有：石清和闵柔号称黑白双剑，柔情蜜意中经常一起做对手练剑，也不妨碍做夫妻。
表面上，金庸用实例反驳了他自己的观点。
但我们只要深入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其实，答案还得返回到金庸的观点去找。
林朝英与王重阳是同时代的人，但远没有王重阳名气大，甚至也远不如五绝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这个原因，丘处机这么说：“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
不知道丘处机怎么得罪了金庸，锅老是由丘处机来背。
《射雕英雄传》中谈到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和洪七公的武力值差距时，黄蓉是这么评价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
这里丘处机的台词设定，也是很容易就被人一眼看出漏洞：既然林朝英那么好胜，又怎么会“素不在外抛头露面”？
更重要的是，连用两个略带贬义的词语：女流、抛头露面。
一句话就得罪死了半边天。
读过本人拙作《金女郎之李莫愁》的朋友应该记得，我们当时谈论过李莫愁的性格特点：
李莫愁是女权主义者，这个原因金庸没有明写。《神雕》第二回《故人之子》中倒是（暗暗地）交代了这么一句：“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红花绿叶，相偎相倚’”。
我们现在再解剖林朝英的爱情，会发现一个很诡谲的巧合：林朝英正是李莫愁的师祖。
我现在极度怀疑这不是巧合，而是金庸有意的安排。
回头再看金庸给出的这个理由：始终互不相下，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
这明显是一个二元对立的世界：男与女的世界嘛。
武功高下、争竞之心只是表面的原因，核心其实是平等而独立的人格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传统的世界，是男性的世界，传统的武侠小说，也基本是男性的天下，即便有几个女性，也大都被雄性化了，例如《水浒》中的孙二娘、顾大嫂、扈三娘（详见拙作《四大名著中的男女关系（二）》）。
而林朝英作为女性的巅峰代表，她的使命或许在于打破这个传统的世界。不仅仅要争取独立和平等，甚至要反超，建立一套全新的秩序。
从画像中，我们来看看她的容貌：
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
林朝英的问题在于：“玉女心经，技压全真”。
王重阳的问题在于：“重阳一生，不弱于人”。
林朝英还创立了一个门派，这个门派的名字也是超越一般认知的：古墓派！阴气森森中隐隐透露出与传统世界（男性世界）的对峙，因为这个门派是纯女性的门派，直到杨过的出现。
杨过与小龙女这两个主角的出现，象征着一种崭新的平衡：男与女的平衡。杨过不仅年龄小于小龙女，而且是小龙女的徒弟。但小龙女并未摆出师父与长辈的架子，在杨过蜕变后，成为了并肩前行的平行线：龙儿是过儿的龙儿，过儿是龙儿的过儿。
杨过断臂，小龙女失贞，就连污点缺陷，也呈现出了一种残缺的平衡美。
同使玉女素心剑法：浪迹天涯、花前月下、清饮小酌、抚琴按箫、扫雪烹茶、松下对弈、池边调鹤……而这一切的一切，正是林朝英一手所创，也是她心心念念之事。
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抒怀抱，哪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因此，柔弱似水的小龙女可以在历尽波劫后与亦正亦邪的杨过携手江湖，而强硬如钢的林朝英，只能与一身正气的王重阳鸿雁传情，幽居古墓，在世人看不到的角落，一遍一遍悄试嫁衣。
王重阳的战地情书中，其中有一封：“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寒玉，起沉疴，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
这封信不吉利，王重阳忘了，“寤寐求之”的下一句，是“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