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我的婆婆(深度感人作品)

【往期回读】

苏农子弟聚会

隔世水上人家    儒雅丹心祖父

滕家舍的哑女    冬日的小棉袄

那一年的冬天    男女生钩被子

宜陵私塾先生    竹墩豆腐先生

江都记忆之一    之二    之三

下河的姨婆婆    安静的韭菜桥

“好猫管三庄”    致敬丁沟中学

我的外婆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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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竹墩人称外婆为婆婆,称外公为公公。

我的婆婆是竹墩小东巷人。她出生苦,兄弟姐妹五人。家中几亩薄田只能维持半饥半饱的生活。婆婆是长女,虽说在苦水里泡大,但长得腰粗个大,有模有样,一双眼睛神得惹人喜欢,总是透着和善的光芒。巷上人都夸婆婆有福相,粗活细活档档上,女人的顶级细活“过褂肩”、男人的拿手粗活“两手掀”(左右手都会扬场),她都得心应手。十八岁那年嫁到竹墩西巷张家。张家有良田五十多亩。巷上人都说婆婆是从糠箩跳到米箩,应了福相。谁知道公公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问农事,沉湎于赌钱,一个正月竟赌掉十多担大麦。婆婆实际上成了张家的伙计,生完孩子不满月就下田栽秧,落下月子病,后来此病一直没好。麦子上场后,婆婆从不回家吃中饭晚饭,在场上扬麦运用“两手掀”,从早扬到晚累得双手端不起碗、拿不紧筷子。苦归苦,累归累,田里的收成总能让一家人吃饱穿暖,还新砌了三间草屋。左邻右舍都说:“要不是娶了滕粉子(我婆婆的名字),张家早败了。”

土改时,婆婆家被划为富农成分。田被分了,婆婆并不伤心,她说:“有几亩种能养活一家,过去那么多田打的粮被死鬼(指公公)输掉一大半。现在反而好,大家有田种。”“三年自然灾害”时,公公饿死在他乡,连尸首都未找到,只有一个空空的牛皮腰包。婆婆一个人领着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日子有多艰辛可想而知。婆婆没有怨言,胼手胝足,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

“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婆婆的灾难降临了。大会批小会斗,时不时还要被游街示众。造反派人人膀上套个红袖章,给“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戴上白袖章,在袖章上写上名字。婆婆的白袖章上写着“富农分子滕粉子”。婆婆从不反抗,默默承受。白袖章脏了,婆婆把它洗得干干净净戴上。

有一天夜里,北桥大队的造反派突然把我婆婆抓到北桥大队部,要她交出贞洁庵尼姑普公送给她的五十个银元。婆婆信佛,解放前常去贞洁庵烧香、献功德,同情身世苦难的普公,经常为庵里做杂事。普公曾送给婆婆两块银元,说是为了答谢,也是为了留个念想。婆婆承诺为普公送终。婆婆告诉造反派,当年普公只给了两块银元,两块银元缝在夏布帐子两个角中。造反派哪里相信,非要婆婆交出五十块银元。婆婆交不出,就被吊起来抽打。而且,造反派是用桑树制作的踏水车上零件敲打婆婆的头部,边打边吼:“你脑子坏了,想不起来银元藏在哪儿?让你醒醒脑子!”婆婆不哭不喊,招来的是更恶毒的一顿打。婆婆的头肿得变形,双眼合缝,奄奄一息。造反派这才让舅舅把婆婆抬回家。从那之后,一到阴天下雨,婆婆总要用布带缠头,不能做事。事后婆婆说:“在北桥吃的苦伤心,一辈子都忘不掉。”本来婆婆是善作魂,招来的却是恶果,怎不叫她伤心欲绝!

造反派规定“五类分子”毎年要做一定数量的义务工。例如,每月向生产队交一百庹(音tuǒ,一庹就是双臂伸展开来之间的长度)小草绳。我婆婆搓的小草绳又紧又匀无毛边。搓小草绳用的稻草,婆婆用锤捶烂捶熟,那是费时费力的,她从不偷工减料。规定一百庹,她每次都多个十庹八庹。婆婆说:“苦不死人,力气不是财,今天用了明天来。如若少个十庹八庹会被打被骂,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对婆婆感情深。母亲每年去徐州探亲,不到十岁的我和小我三岁的妹妹都由婆婆照应。白天婆婆劳动,晚上来为我们洗衣、做家务,陪我们睡觉。夏天,婆婆为我们用罩灯熏蚊子、打扇子,我们在习习凉风中进入梦乡;冬天,婆婆生好小铜脚炉放在被窝里,让我们暖暖和和的。婆婆不会讲故事,也不会唱童谣。只是常常对我们说:“用功读书,长大了有用,不能当睁眼瞎。”在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在思想上怎么也不能和婆婆划清界限,她在我心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婆婆虽目不识丁,但她是那么识时明理,处处为人着想,在巷上义务劳动扫地时看到我就早早避开,她生怕给在公社当干部的外孙惹麻烦带来不好的影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公社门口看到婆婆,我都大声地喊“婆婆、婆婆”,连忙上前问长问短。婆婆感到十分惶恐,手足无措,喃喃地说:“祥儿你快走,被人看到影响不好。”多么善良可敬的婆婆啊,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

1978年中央发出文件开始整批为“五类分子”摘帽,婆婆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天晚上八点多钟,婆婆突然来到我家,我十分惊喜,因为“文革”开始后婆婆就从未踏过我的家门,虽然婆婆家距离我家不过一华里多。我知道婆婆肯定已吃过晚饭,但我还是拿出过年过节才吃的糯米烧饭,饭烧好后又用豆油煎了一下,家中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婆婆了。这一次婆婆没有推让,笑呵呵地捧着一大斗碗油煎糯米饭吃了起来。那久违的微笑回到婆婆脸上,我在心里在陪婆婆笑。婆婆吃得那么开心,吃得那么坦然,吃得那么自在,我想,她定是为即将摘掉那顶受够罪害死人的帽子而兴奋。

老天不公!还没等到摘帽通知,婆婆在公社旁边的巷口转弯处跌了一跤就走了。

婆婆下葬那天,天气晴和,万里无云。我们亲友几十个人加上乐队七八个人,一支声势不小的送葬队伍出现在竹墩巷上,引来数百人站在街两旁观看,不足500米的小巷,我们足足走了40多分钟。声声哀乐倾诉着亲人们的无尽哀思,我拉二胡是个“半把手”,那天发挥得特别好,尽管泪水一次次溢满脸庞,但是我的内心很坦然,拉的二胡如怨如诉,凄婉悲怆,和着亲人们哭泣声,悠悠扬扬,回荡在竹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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