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化寺藻井外流之谜 | 许惠利

万佛阁藻井,现藏美国纳尔逊博物馆

美国堪萨斯城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内,有一幢“中国庙宇室”,曾备受古建大师刘敦桢先生称誉的北京智化寺万佛阁藻井,就赫然陈列在那里。这件中国的文物瑰宝何以成为美国的博物馆藏品,它是怎样流落到海外去的呢?这个被人们关心了半个多世纪的谜,直到去年才露出端倪。

美国纳尔逊博物馆

一、坎·哈默德先生转达的信息

坎·哈默德(Ken Hammond)先生是美国哈佛大学毕业生,喜欢研究中国古建筑。一九八二年来到北京外语师范学校学习中文,一九八三年到美中教育访华协会工作,他有个中国名字叫“韩慕肯”。一九八六年五月,他在参观智化寺时,得知藻井流落到美国,表示愿意帮忙弄清情况。七月中旬他回到美国后,立即向纳尔逊博物馆去信询问,纳尔逊博物馆一共给哈默德先生回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七日,马克·福·维尔森(Marc F Wilson)馆长的回信。信中说:“智化寺的老和尚先将藻井卖给了木匠铺,因为它是楠木,可以做棺材。当时受雇于博物馆的西克曼经过木匠铺的后院,看见藻井正放在那里等着做棺材,在认识到它的艺术价值之后,便出钱将它从木匠手里买了出来。”

第二封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五日,副馆长珍妮·哈瑞斯(Jeanne Harris)受维尔森馆长之托写的回信。内称,“当西克曼参观寺院时,一架带有雕龙的藻井落架在地上,已经分割成数块,准备卖给棺材铺。幸亏他从木匠那儿买下藻井,才使之得到了保护。”

这两信的作者对中国的态度是友好的,但所述事实却有矛盾,前信称西克曼是从木匠铺买的藻井,后信却说是在寺内从木匠手里买下的。另外,我们得知智化寺共有两个类似的藻井,另一个收藏在费城艺术博物馆,是霍雷斯·杰恩(Horace Jayne)经手办理的。

智化寺

二、劳伦斯·西克曼如是说

为进一步弄清事实真相,哈默德先生应智化寺文保所之请,又直接给西克曼去信询问。今年一月,西克曼给哈默德写了回信。内称:“我虽然参观过智化寺几次,但未做过深入研究。当我寻找殿内的藻井时,已然不在。我是从许多木匠手中买回来的,他们正准备用它做棺材。”信中再次提到,“霍雷斯·杰恩为费城艺术博物馆买了一块同样的藻井。”智化寺内与万佛阁同样的藻井,只有智化殿藻井,过去一直认为都在纳尔逊博物馆,现在才知在费城。

西克曼过去译为“史克门”,现多译为劳伦斯·西克曼(Laurence Sickman)。美国科罗拉多州人,生于一九O六年,曾在哈佛大学研究艺术史。一九三O年毕业后,根据哈佛与燕京大学交换学者的协议,到北京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艺术,同时受雇于纳尔逊博物馆,为之搜求东方文物。当时“燕大”设有“哈佛燕京学社”,西克曼正是在这里,开始了他“收购”东方文物生涯。他出入琉璃厂,广交古董商,遍游华北各地,获取了大量中国文物。回国后,曾任纳尔逊博物馆馆长。

令人生疑的是,作为当事人的西克曼,并未提供出更多的细节。他坚持藻井是从木匠手中买回的说法,只字未提有无中间人联系。

三、几位中国老人的回忆

历史的真相是否同三位美国人说的那样呢?让我们看看几位中国老人的“口碑”吧!何玉祥、何凤田是两位久居智化寺的老人,何玉祥自一九一六年起租寺房居住,何凤田自一九二一年起住在寺内。他们的住房距智化殿十余米,距万佛阁二十余米。藻井拆卖之事,他们都亲眼所见。一九八四年,何玉祥对智化寺文保所负责人讲:牵线人是住羊尾巴胡同的纪姓古玩商,纪当时六十来岁,高个子,梳小辫,长得很凶。他曾亲口对何玉祥讲,藻井是以八百元或一千元的价格卖给美国人的,准确钱数记不清了。何凤田讲,他记得是智化寺住持普远以此价卖给纪某(名字已记不清),纪又倒卖给美国人的。拆藻井时,天下着雨,为避人耳目,是晚上雇佣杠夫抬到纪家,然后又出手的。两人回忆虽有些出入,但纪姓古玩商作为中间人这一点,却是一致的。羊尾巴胡同即今天的阳照胡同,距智化寺约二三百米。

纪某,何许人氏?他与西克曼之间有没有认识的可能呢?笔者为此访问了北京古玩业名流邱震生老先生。邱老先生讲,旧北京古玩商中,只有一个姓纪的,因家中排行第三,人称“纪三爷”,真名也记不清了。纪曾给住北河沿五十三号的德国人米松林收购文物,三十年代初,邱曾到米松林家见过他,回忆相貌年龄均与何玉祥所言相似。西克曼走遍了琉璃厂,对这位专跑外路的古玩商,是不会不认识的,智化寺藻井的线索,或许即由此得到。

为什么中国老人的回忆与美国的来信不一样呢?难道美国人讲的全系子虚乌有吗?不是的!民国时期,智化寺收入拮据,经济窘迫,寺僧为敷口支出,卖物租屋,无所不干。大方家胡同口的“同顺杠房”,与寺中关系密切。民间办丧事者,从杠房买来棺材,到寺里做法事;无地埋葬的,灵柩即暂存于寺中。智化寺原有很多古松柏,后来几乎都卖给杠房做棺材了。为西克曼效劳的纪姓古玩商,熟知这些情况,即借此由遮掩视听,与普远商妥出卖藻井。美国人来信中讲的,即是这一部分情况,而中国老人的回忆,则多是内幕外的情况,两部分合起来,才是全部经过。事实真相应该是,分别受雇于两个博物馆的西克曼与霍雷斯·杰恩,通过纪姓古玩商或其它途径了解到智化寺;看到藻井后,又通过纪与普远联系;纪以做棺材为由买下藻井,抬到自己家后,又转卖给美国人的。

刘敦桢

至于藻井拆卖的时间,据刘敦桢《北平智化寺如来殿调查记》云:“愚于旧夏衔中大建筑系之命,来平调查古物,闻城东有智化寺创于明正统间,虽墙垣倾圮,檐牙落地,而规范犹间有存者。就中万佛阁之藻井,云龙蟠绕、结构恢奇,颇类大内规制,非梵刹所应有,因约往观。讵至该寺而藻井已亡,惟阁内彩画装饰雕刻诸项,类具明代特性,屋顶步架、举架及上下榫结构,为宋清间过渡之物,尤有裨建筑史料,因测绘其大概而归。归后旋值沪变,弃置笼箧中者数月。夸秋北来,从事整此,发见脱误不步,乃重行订正补缀而成此文。”这篇文章发表在一九三二年九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第三期上。按文义,刘先生是一九三一年进行的调查,此时藻井已无。而西克曼是一九三O年自哈佛毕业后来到北平的,再据二位何姓老人的回忆分析,藻井拆卖的时间,应是一九三O年夏秋之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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