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小屋】百岁纪念(一)
【迷糊小屋】
年轻时,于迷糊中一跤跌入所谓的认知神经科学。现在,趁着前额叶还没有严重萎缩,借秋爽斋雅舍,重拾一些过往,前瞻一下将来。也许,再写些于迷糊中管窥过的脑科学,以飨众友。
百岁纪念
幼迪
与姐姐和哥哥相聚,为老人百岁举杯庆生。
想起三十多年前离家赴欧洲求学前,老人自比渔父,以诗相赠,后两句为:此生常在风波里,识得浮沉便自由。当时用原韵和了一首,后两句为:闲时独唱千山里,逐水随云任自由。当时对老人的诗并未真正理解,只是沉醉在自己将出去求学,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中。多年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这显然与人生经历相关。
十几年前,老人即将远足,我回国送行。听老人说了不少,其一生确实如诗中所说,常在风波里。
上世纪48年,老人考取官费留学。据老人说贝先生当时受邀与荷兰的一个学术机构合作,推荐老人去莱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老人的弟弟当时随老人在浙江大学附中读书,需要照顾,所以老人没有成行,但保留了官费留学资格。第二年,弟弟高中毕业,北上清华。老人准备离开,但杭州政权5月时更迭,又没有成行。此次错过,竟成了老人的终身遗憾,真是世事难料。弟弟后来为国家的国防做出重要贡献,成了院士,自是后话。老人告诉我,我能在国外著名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对他来说也是了了一桩心愿。老人远足前,尚提起荷兰留学事,可见其心中的遗憾。
49年后,老人向党交心,交待了直系亲属在台湾的事。那些人中有所谓省部级(现代用语)以上的干部和军中的将军。老人自觉讲清就好,从此无事。50年代初,老人离开浙江大学,来到上海。贝先生的实验室在上海建了研究所,属中科院,后来又迁至北京,最后成了现在的生物物理研究所。其中的变迁,老人没有详说,只是说贝先生在上海时,老人还经常协助贝先生工作。老人是贝先生的学生,亦做了多年助手 。贝先生迁北京,老人留在上海,当时也没有什么疑问,党让干啥就干啥。直到70年代末,单位将一叠材料交给老人亲自销毁。其中有50年代交心后组织的评定: “此人终身不得在重要岗位任职,可以内部监控使用。” 材料中还有不少是老人身边的同事在50-60年代向组织写的有关老人情况的汇报 ,老人完全不知晓。此事当年老人就与我说过,有些生气,也大约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与贝先生去北京。不过,老人对身边的几位同事还是很感激,他们没有捏造任何事情,不然以老人的家庭背景,57年那场运动是过不去的。现在想来,在当时的条件下,同事们能坚守知识分子的底线,实属不易!那时的情景,岂是现在的人们能够想象地。
文革中的事情很多,戴高帽子、挂大牌子、写认罪书等等、等等就不用多说了。不过即使在当时,老人依然与一些牛鬼朋友有密切,而且秘密的交往。同系的法国博士张老常来,两人坐在十分局促、黑暗简陋的小屋里天南地北、上下五千年的聊天。记得张先生悄悄地将家中红卫兵的封条不损坏地揭开,拿他收藏的一些书本与老人一起欣赏。那些书中,有好几本大开本的故宫“文苑精华” ,书中有故宫收藏的历代书画家以及帝王们的书画原作照片,书碑的拓本,真让我长了很多见识。当时无书、无报,张先生的这些书对我这么一个白丁小子来说何其珍贵啊!
老人后来去了干校,牧羊放牛,养猪喂鸡。那几年,从来信中可以看出,老人过得很舒畅,因之在外,很少有人监管。虽然信中总有些接受认罪、接受监督改造的套话,但时不时也会漏出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描述,其心情可见一斑。老人从不将这段经历与苏武相比,我想一是毕竟与苏武完全无法相比,二是也不敢。真有这样的想法,会惹大麻烦。不过,从干校回来探亲的短暂停留中,有时也说起纳兰容若的词意,衰草连天,雁声远向等。在那样的环境中,我想正是这些古人的诗文、艺术,让老人还是活得有滋有味。有时候想想,如果我在那样的环境中能做到吗?那场荒唐的十年运动结束后,生活归于平淡。老人做他的老师,也写些诗,填些词。有一位昆曲名家顾先生将老人的十几首词谱成昆曲,由华文漪、计镇华等昆曲大家演唱,算是一段佳话。
(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