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孙天才:关于过年的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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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天才 专栏
关于过年的那些事儿
文/孙天才
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走得慢,像是在等待一位踽踽而行的老人,天天都盼着过年。特别是吃了那碗“狗上墙”的荷包蛋面,上面漂着一层油葱花,那是只有生日才会享用的。过生日也如过年。在这种满口留香的品咂中,我就扳着指头数着过年的日子。
在渭北老家那一带,一进入腊月,年味就渐渐浓起来。父亲今天赶这个集,明天赶那个会,每次回来的时候,自行车都挂得满满当当。当然,大多是些油盐酱醋菜肉之类的吃食,还有布料鞋袜之类的穿戴。在父亲这样跑着添置年货时,母亲就在院子拆拆洗洗,也要找北巷的那个女裁缝给我们做新衣服。孩子们搬梯子挪凳子,爬高爬低,擦门擦窗,就做那些打扫除的事情。
腊月初五吃五豆饭。食五豆,解五毒,是谓以毒攻毒。腊月初八吃腊八粥,我们那一带叫糊涂汤。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在那个白胡子爷爷像前,父亲摆上白馍蒸碗糖果茶水,那神仙也是要吃饱才上路的……
如果说前面这些还是序曲的话,那么,过年这场戏是从“月尽”开幕的。“月尽”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贴对联、贴门神、贴窗花、贴年画。那些穷人家有买不起年画的,就只能以旧报纸糊弄了。那个有戏楼的院子还会敲锣打鼓,咚咚咣咣。这可能是像结婚的喜庆一样,是人们以一种隆重的仪式,热烈欢迎那个盛装而来的”新娘”了。
“月尽”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揉面,剁馅,擀皮,包饺子。那种包饺子,也像关中人吃羊肉泡之掰馍,其实只是一种拉家常的形式。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月尽”晚上,不能关灯。老家人叫“坐三十”,像一位相处了一年的“亲戚”,忽然要离去了,大家依依不舍,是要厮守着送一送。
那时,乡下还没有钟表、手表之类的报时,人们是从村里的第一声鸡叫而知道新年驾到的。那一声鸡叫一起,就像有人喊新媳妇来了一样,满世界的鞭炮就沸腾了。那种烟花爆竹的味道是一天都弥漫不散的。那是年的味道,就像”新娘子”逸散的芳香一样,令人醉陶陶。
在这新娘翩翩而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就忽啦啦地打开了,村里人都争先恐后往外跑,抢着要放第一挂鞭、要挑第一桶水、要第一个迎神迎福。满大街都是鼎沸的鞭炮声欢笑声, 那些炮皮糖皮瓜子皮,也在巷院中快乐地飘荡着。
踩着那层炮皮碎屑,像是踏在红地毡上,晚辈们就挨家挨户给长辈们拜年了。父亲领着我是一家不落的,而且进门要磕头。那些爷爷伯伯吸着早烟,用手抚摸着我们的头,说着“看这娃长得亲的”之类的话,那些婆婆婶婶就摸摸索索掏出一角两角的零钱。记得有一次,那个叫七婆的小脚女人,掏出两角钱的压岁钱塞给我。可当我高兴地跨出那个门槛的时候,她却颠着小脚撵了出来,又要回去了一角。那时候生活都不宽裕,钱也值钱,一盒火柴二分钱,一角钱可以买五盒火柴,压岁钱一般都是一角钱。
大街小巷,人流穿梭。大人小孩见了面,都是拱手作揖地唱着:拜年啦,恭喜发财。
一波一波的人来了去了,巷院中似乎安静了一阵子。当下饺子的锅要烧开的时候,母亲在锅台边喊着:把炮准备好,要下饺子了。鞭炮是吊在一根竹棍上,我侧身举着,父亲点捻子,姐妹们捂着耳朵。吃饭前,父亲先端了饺子进到堂屋,向爷爷奶奶的遗像三跪九拜。父亲做得是那样虔诚。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回到饭桌上,父亲又总是说:哎呀,看这饭盛得满的,怎么这么多菜,这么多肉,这么香。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大年初一,是不能说诸如完了少了缺盐少醋没辣子之类的话。如饭吃完了,就不能说吃完了,而要说吃饱了。满桌的人都在说着饭香得很,菜香得很,肉肥得很。谁吃到饺子里包的硬币,大家又会说谁有福气,谁鸿运当头,谁今年要发财。
在老家过年,清早不能扫地倒垃圾,也不能倒洗脸水,甚至出恭也不能见天地。哦,“年”多神圣呀,新天新地,见了那些秽物,“年”当然会不高兴。“年”要是不高兴了,吹胡子瞪眼了,那还有人的好日子吗?对于这种风俗,我是有深刻记忆的。记得有一年,我节制不住水火,就与小伙伴跑到洛惠渠中去了。冬天渠里没水,又有两岸杨柳遮着,离村那么远,想着大人们是不会发现的。但那一次情急中却湿了裤腿,爬上来时衣服上又沾了泥巴。显然,父亲看出了蛛丝马迹,但过年不能说气话。父亲朝我挤兑着笑了笑,就进屋取出一件新衣服。父亲边给我换衣服边说着:我娃有出息,我娃有出息,从外面带回来的都是财气,水生财,土生金,财气,福气。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这是铁定的规矩。那时,姐妹们还小,我们是跟着母亲回母亲娘家的。外婆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满头白发,拄着那根柳木拐杖,就那样站在村口等着我们。三舅在兰州工作,常常寄回来一盒盒冰糖。外婆爱吃冰糖,但我们这些孩子去了,她就一把把往我们兜里塞,那是一种比甘蔗还甘甜的滋味。
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正月初五为何叫“破五”。这一天,人们要用彩纸糊一个妇人,并用麻绳捆缚着,夜尽将明的时侯,要将这妇人送出门,说是“送穷”。以麻而缚的女人难道是穷困的根原?
到了正月十五前后,外婆又会来,舅舅又会来,叫“看女”,也叫“送鹣鹣”。“鹣鹣”是一种花馍,是一双一对的鸟儿,是寓意比翼齐飞吧。正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又要烙煎饼,并且要抛到屋顶上,说是“补天”。这种由来已久的风俗与女娲炼石补天有没有渊源,我是不得而知的。元宵要吃元宵,喝油茶。油茶泡鹣鹣,越吃越喜欢。舅舅要给外甥送灯笼。灯笼上绣有牡丹、福字,烛座是有方有圆的木板,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飘荡着灯笼。那“小年”的一街灯火,比之“大年”的一地炮皮,要壮观得多。孩子们打着灯笼,或是聚集在街头,或是行游于巷中。十四“试灯”,十五“正灯”,十六“烘灯”。“烘灯”最好玩。你撵我,我撵你,灯笼与灯笼对撞着,提线纠结在一起,而又互相撕址着。那灯笼中的蜡烛歪倒了,燃烧了。这里那里就叫喊着:着了,烘了,烘了。孩子们这样闹火着,大人们就欢喜,就高兴。“烘”与“红”谐音,谁家不盼望着日子过得红火呢。
老家人就是这样,把对生活的全部热爱、希冀、欢乐和幸福,都融化到了过年的梦中,一辈一辈延续着……
孙天才散文集《亲戚》出版发行
日前,陕西作家孙天才的又一部主题性散文集《亲戚》,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发行。
《亲戚》一书由著名作家和谷作序。和谷认为:孙天才基于民间立场的文学眼光,将笔触聚焦于亲戚这个小社会,其所勾勒和展现的是一个地域乡土社会百年嬗变的缩影,诗意充沛,有一种阅读的快意与审美的精神力量。孙天才叙说的亲戚谱系,是真实的“这一个”,独特却具有共性,不是拾人牙慧咀嚼后吐出来的饭菜残渣,是无处不在的乡愁、沧桑,是悲欣交集的生命之美。
孙天才的这本《亲戚》,收入了四十余篇写亲戚的文章,描绘了三代人生活变迁和生命经历。他善于将生活中的各种纠结矛盾,从情感的角度加以集中浓缩,而且与崇高和凄美相联系,使人在生命的苍凉和温情的欢欣中产生同情共感,并以其深刻的艺术感染力,引发人们深层次的审美感受。孙天才的散文不溢美,不遮丑,不隐恶,有司马之遗风。在当今社会物质化、娱乐化的风气中,孙天才以一个作家的良知仍在用泣血的歌唱,守护并表达着传统的道德精神,这种文字风格实为难得。正如和谷在序言中所说:在你心智活动停止的状态下,这本书不失为谋求新的精神境界的一个耐人寻味的读本。
孙天才,笔名秦大泉,1962年10月生,陕西省大荔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此前,著有《老家》《福地》《乐游原》等主题性散文集。其立足渭北大地的散文创作,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被誉为“渭北大地深情的歌者”。其散文作品《风追司马》荣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