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臭,其实是异香

遍问乡人,都不知它的学名,因为它太没名了。东北称它为臭菜,又和云南的臭菜不同。

从前家里偌大的菜园,总有它自由自在地爬了满地。不大需要人伺候,它是园中最野的孩子。叶子不够整齐,花朵不够鲜妍。我们热闹的园里有葡萄、草莓、樱桃、杏儿、沙果、玉米、扁豆、黄瓜、西红柿,哪一样不比它怜人?

恋爱中的男友来了家里,对臭菜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不知是真的爱吃,还是为了投准岳父母所好。抑或他一向喜欢有些异类的,比如我?洗净上桌,蘸鸡蛋酱,合家人一吃就是一大盆。后来我们的儿子,和一般的小孩子没两样,远远躲开它,闻都不要闻,更别提吃了。

我有一次尝试把臭菜剁碎了和鸡蛋海米一起包盒子,竟大获成功,巫森格外捧场。它的臭,其实是异香。认识到这一点的人,才能充分领略到它的香。

后来我们失去了菜园,母亲却让一株臭菜,在楼房的阳台里开出黄灿灿的小花来。那小小的花朵,仿佛以一种磁力吸引着阳光,任窗外长风冽冽,而此间却满室生辉。它开的,是淡淡乡愁——离开了平房和菜园,母亲不可能不遗憾。臭菜花开,是母亲生活的新意趣。臭菜被装盛入盘中,几乎是世上最小的秋收,来自儿女的赞美尤令她欢喜。她一笑,脸上绽开一些纹路,特别明媚。牙齿又特别白,特别齐。在外,她是能干的校长。在家,她是勤劳的主妇。唉,气人的是,这些我怎么就没有遗传到?

这世上平常的角落与内心,都可以开出无名的花。它找得到最适合的土壤,而不需人格外留心照顾。因为无名,谁会留意它的家常?或者,我也是那最没有名的花吧,得再多的安慰,也得掂掂自己的斤两。但是,母亲一生竭尽全力照拂她的儿女亲人和无数学生,何况一株植物?即使那时粗心,也仍然因为母亲的爱有着抵挡现实困顿的力气。对儿女而言,世上所有父母都似乎有无穷伟力,以至于我们以为岁月固若金汤,不相信会忽然失去他们。

是的,三年后,我永远永远失去了母亲。痛就越过我的身体,蛇一样直蜿蜒到心上去。我的心被啮蚀,就不复是完好的了。我不再恋慕这世界,因为它没有我母亲了呀。没有体会过失去至亲之痛的人,他们恐怕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和失去父亲的好友谈起这种锥心之痛,最后言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是沉默。生与死如此紧密连接,让你无处容身啊。

巫森还是爱吃臭菜。臭菜要去早市买,超市是绝不会有的。一上了秋,臭菜就老了,梗子硬得完全不能吃,但叶子却不老。他一吃就思念起我母亲。母亲最爱他,认为他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令她满意。她和父亲从前在菜园里种臭菜,母亲还下豆瓣酱,应当也有为他的原因在。在母亲那里,他其实比我得到更多宠爱。

母亲远在天上,但女儿心上的痛,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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