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日自为荣
1.
那年冬天的尾巴上,下的不知是雨还是雪。午后天慢慢放晴,然后变成了响晴。阳光从背后打过来,哎呀,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了。
青砖路上,影子比我好看。我其实是跟着它在走,没有目的。愈加肥硕的身躯逼迫我,我没有办法。有人说现今这世上最动听的语言不是我爱你而是你瘦了,那时每天都听到这世上最难听的话语:你怎么胖成这样了?红灯时,我的影子停下。转弯时,它变得短了一些。有时,它隐没在高楼下,有时,穿过一些车辆的方影子。
我一直喜欢影子。因为它比我细,比我长,显得人高挑,给人幻象。小时候特别羡慕长发,邻居姐姐用苞米叶子给我接了长辫子,我就在外面起劲儿地走,看着影子,心里美得像做梦。可是我一直都留的短发,以为自己又不美,没资格留长发。
直到过了三十岁,忽然心一横,什么美不美的,我就是要留长发!到了今年,忽然又心血来潮剪了半长不短的。因为头发软,就总是乱卷着,我看见地上自己头发的影子却没那么乱,于是心里更加欢喜起来。
树还没有发芽,它的影子就极单薄。我有时踩到它的影子,我怕它疼。它和我一样,在等待里。它等待春天,我等待什么呢?巫森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他老想用车接我,不能理解我走路的快感。
巫森家乡的水我喝不进去,去他家时夜半我要喝水,他跑遍全城终于敲开一家超市的门,买到一瓶矿泉水。他还会做一种黄米饼,把黄米泡一天一夜,然后用擀面杖把米擀成面儿,用水和了发好,再用平底锅煎成黄黄的饼,洒上白糖,真是香糯得无与伦比。可是我不吃这饼已很久,他每天工作到很晚,又极少有休息日。
我给他起了许多的名字:小司,大佐,一朵鲜,巫森......他也回敬我许多不大中听的绰号,有一段时间干脆叫我小胖墩儿。他一叫我就翻白眼儿,不然我眼睛不能像现在这么大。
他第三次打电话来问我走到哪儿了的时候,我打算把所有绰号一笔勾销,送他个新名字,叫“边儿去”。过街时,想起他在身边时过街必牵我的手,二十多年来莫不如此。是不是我们互为影子,只要有光,就没得分了呢?
从城西走到城东,再走回来。回来时天色已晚,没了影子。据说在有光时,鬼也是没有影子的。我摸了摸身上的赘肉,鼓囊囊的还在。
2.
装银子的缎面花钱包瘪瘪的,只有一张孤伶伶的粉红躺在里面,并随时等待我的手把它抽出来。因为一个变故,我们成了这样了。电费催缴通知单贴在楼门口,心虚地揭下来,心想看能不能腾(读四声)几天。那时儿子要交扫雪费五十元,考试费一百五十元,小饭桌两百,他还需要一件羽绒服。那时母亲还在世,但已做不动针线,让我给父亲买一条厚棉裤。日子忽然倒退,一无所有,等米下锅,自己重新变成一个需要时时处处珍惜一切的人。
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意志多么坚定的人。认准了方向,谁也拦我不住。为了有个我和他的窝,近两年时间,连一双袜子都不曾添过,更不要说一件衣服。也不用护肤品——也是因为年轻。头发自己剪。眼镜碎了,干脆不戴。我不能过欠钱的日子。萝卜青菜的生活,越是遇到阻力,心里反而越有成就感。
后来呀,后来实现了年轻时的理想,想什么,置什么。同时拥有十二双长靴,四位数的羊毛大衣一年也没穿一次,客厅大得能打羽毛球,儿子的MP3、MP4、手机、视频学习机......他一张口,我就出手。银行通知我是信用卡优秀客户,翻译一下就是能败家。沉缅于物质享乐中,咳,我已不认识我自己。
再后来,重新成为没有存款没有现金的人,问自己还能不能收起贪婪之心过相对清苦的日子,答案却是,我能。
手里拿着爱的号码牌呢,日子总比二十年前强。家人的用度不会降低。我在商场的男装部留连,导购说:姐姐,您先选着,可以退货的。我坚定地用信用卡透支:不退,我要我的家人暖和和的过冬。
想起萧红,口袋里只有五块钱时还和人抢着买单,那样的女子值得人去爱。物质的贫穷不代表灵魂不高贵。而六七十年后,物质极大地满足人,只是相对清苦而已。它教会我珍惜,教会我克己,教会我放下虚荣的盾牌脚踏实地,走回来,琢磨一下自己是谁。
3.
以上,回望八年前的两个片段,年轻已像一个传说,并且老迈的我们还将更老。
可是,谁也竟然没有料到,老去也可以这么无畏,这么自在。人生里有好多轮回,不必急。缎面钱包不知去了哪里,手机绑定了像征财务自由的银很卡。赘肉神奇地消失,体重恢复到高考时的水平。写很多字,也不再觉得是难事。母亲远在天国,但永在我心间。亲人朋友们,亦从来不离不弃。
我看见巫森脸上因为微笑而正在加深的皱纹。这个年轻时一再被人们认定帅气有加而我实在配不上他的男子,我知道我们互为影子和镜像,那纹路的深度,同时也是我衰老的刻度。
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道:“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有时候我们想要表达的,前人备矣,唯有无言。我还是闭嘴吧。
图二:木兰自拍。从前相机里存的,不是背影,就是背影,应当说,那时我还不懂得人生(好像我现在懂得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