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愈丨哲学必将与人类共存
任继愈(1916.4.15-2009.7.11),字又之 ,山东平原人。著名哲学家、佛学家、历史学家、国家图书馆馆长、名誉馆长。师从汤用彤、贺麟。1942年至1964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先后讲授中国哲学史、宋明理学、中国哲学问题、朱子哲学、华严宗研究、隋唐佛教和逻辑学等课程.并在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史课程。1964年,负责筹建国家第一个宗教研究机构——中国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任所长。致力于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佛教史和中国哲学史。专著有《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中国哲学史论》、《任继愈学术论著自选集》、《任继愈学术文化随笔》、《老子全译》、《老子绎读》等;主编有《中国哲学史简编》、《中国哲学史》、《中国佛教史》、《宗教词典》、《中国哲学发展史》等。此外,还主持《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中华大典》等的编辑出版工作。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21世纪,最明显的特征是经济生活中的全球一体化,在政治生活中的世界多极化。在文化生活中,人们正在探索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既不可能一体化,也不可能满足于目前某些强国推行的双重的多标准的失序状态。哲学是追寻真理,追求真理,探索人生安身立命的一门学问,不能没有自己的立足点,应当有自己的标准。
中国哲学带有中华民族的民族性、地区性。“多民族统一大国”是几千年来的国情。这个国情显示着中华民族的思想文化、生活准则、宗教信仰、伦理规范、风俗习惯、政治制度的综合体。这个综合体决定着中国哲学的全部内容。观察中国的历史,研究中国的哲学,都不能不以此为出发点,又落脚到这个出发点。中国哲学必然带有中国的民族特点、历史文化特点,反映它的祈向和理想。
我国学术界经过长期观察比较,流行一种看法,认为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不同。中国哲学重综合,善于从整体观点看问题,西方哲学重分析。这种看法可谓事出有因,事实上确有此种现象。重综合,有整体观念,应当看作近代科学出现以前共同的特点。近代科学出现,最先建立功绩的是分类学,因为科学实验、观察,最有效的手段是从整体中截取一部分,放在特定的、有控制的环境中试验,反复考察试验,直到用同一方法,在同一条件下得出的结论相同,证明这个结果是可信的,可以放诸四海而皆准。西方的医学发展得力于解剖学,生物学的进步得力于植物分类学,有了显微镜产生了细胞学,有了望远镜推进了天文学,通过长期大量的生物考察创建了进化论。分门别类越来越细,对于某一门类的认识越来越深。这是19世纪到20世纪科学发展的总趋势。18世纪和19世纪欧洲出现了大物理学家、化学家,20世纪由于学科分类过细,再也不可能产生全能物理学家、化学家。因为物理学研究者只能精通物理学中的一个门类一个分支,不可能产生全能物理学家。
20世纪末,出于社会生产的需要,制造产品的需要,社会要求将极端分散的众多学科集中起来,合成一个产品。一部汽车的零部件多达万种,后来导弹、原子弹的制造,分工更细,要求的综合程度更高。由分散到综合,跨学科、多学科协作将是21世纪学科发展的大趋势。看来中国哲学的喜欢综合,从整体考察的思维模式重新引起人们的重视。
我们从事中国哲学研究的人,好像可以以逸待劳,赶上了好机会。现在还不要过分高兴。因为现代社会要求的综合、整体观,是经过近现代科学几百年精密分析、细致分工的基础上更高一级的综合,不是中世纪原始状态的浑沦、笼统,浑沦是分析之前的一种朴素状态。试以中医为例,中医有很好的临床经验,有些验方很灵验,但中医要在21世纪取得大发展,走向世界,为世人所接受,就必须经过近代分析化学、近代生理、解剖学、生物学的洗礼,把《黄帝内经》中朴素直观的五行、阴阳、三焦、虚实表里等辨证施治的经验,用科学语言表达出来,才可以丰富医学知识,为全人类造福。
中国哲学也面临这样的处境。只是与医学科学不同,任务更艰巨,涉及学科更广。
交流发展,前途无限文化交流是文化发展的生命所系。按照交流的通则,总是文化高的一方影响文化低的一方,文化低的一方则处于被支配的地位。没有文化的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没有发言权。科学文化落后要挨打,受奴役。每一个有良心、向往美好理想、维护正义的民族,处在不美满、不合理的现实世界,我们将何以自处?中华民族向往的大同世界必将来临,但要在大同世界来临之前先要做到自存自保。我们尊重其他民族文化的生存权利,也要保持住中华民族文化的生存和发展的权利。不可忽视文化交流中的势差现象。世界大同之前,自己民族有先被消融的危险。
经过近代到现代,西方哲学与自然科学一样,也是走越分越细的道路。当初哲学从宗教分离出去,还包括一部分宗教功能,试图解决人生归宿、终极精神安慰、人人都遇到的困惑。还有一些社会不平等造成的心理不平衡等问题,都曾要求哲学来答复、解释。后来,终极精神的安慰由宗教去解决,心理不平衡由心理学分担;伦理学与法学彻底分开,避开法律制度,法律学追求纯理论的探索。哲学本来与生活十分切近,却逐渐远离生活,陷入到概念分析、语言分析的狭窄地带。20世纪的西方哲学已面临萧条局面,因为它成为哲学家的纯思维训练,以至成为思维游戏。因为它远离生活,不能解决人们的最大困惑,倒是西方的宗教得以大行其道,西方欧美的高等院校的哲学系相当冷落,而宗教系门庭兴旺。这种现象足以发人深思。
中国哲学本来脱离中世纪哲学不太远,它一直干预生活,深入生活,在古代曾起过积极作用。进入近代社会后,由于没有洗尽封建残余影响,个人的权利不被重视,合理的物质要求得不到合理的对待,轻视科学技术,以贫困为荣,以生活富裕为精神堕落的契机,把农村田园贫困生活当成改造思想的课堂,把城市现代文化看成罪恶的渊薮。在马克思主义受到歪曲的极“左”思潮泛滥时期,哲学思想一度与现代社会背道而驰,对资本主义带来的弊端没有克服的信心,缺少对治的办法。
中国哲学遇到了前人没有遇到的机遇。历史留下的文化遗产十分丰厚,只是过去没有人花力气坐下来认真研究它,缺少细入毫芒的科学分析功夫,有时捧到天一样高,不敢触动它一根毫毛;有时弃置不顾,或一脚踢开,贬斥得一无是处。这两种偏向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切身经历,这类错误不能再犯了。
世界各种思潮一齐涌来,我们对它们要鉴别取舍,要有一个消化吸收的过程。为了鉴别取舍,首先要提高我们的文化识别本领,才不致上当受骗。有的人到外国取经,正赶上某种学说流行(流行的未必是真经),即使是真经,他们用得上,中国拿来是否适用,还要通过实践检验。“五四”以后,我们移植外来学说,有成功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这些经验和教训都是可贵的教材。
西方哲学发展,由浑沦到分析,又由分析到综合,看来这是21世纪的大致轮廓。对中国哲学来说,我们不能安于自己的浑沦、综合,认为比西方的分析更高明,这是一种误解。有人讲今天电子计算机的二进制法《易经》早已讲过了;火箭发射原理宋代早已发明,只是西方火箭飞得更高而已。这是极端无知有害的说法。从浑沦的统一,经过近代科学分析的洗礼,再进行综合,这个否定之否定(黑格尔说的正—反—合)的认识步骤必不可少。融会中西,经过新的否定之否定的必由之路,从宗教分离出来的哲学,今天要以崭新面貌,接过当年宗教曾负担过的职能,化解人们心理精神困惑,解答人生的终极追求和终极关怀问题。未来的哲学要干预生活,深入生活,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使人性的优点、特点,得到充分教养,全面发展。哲学要解决人类最自由的追求,最大的精神安适。人类社会生活中总会遇到疑难问题,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对待,如果不图侥幸,不靠神仙皇帝,那只有靠哲学,哲学必将与人类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