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久违了，真批评 / 开普饭

读肖雪慧《〈思想操练〉得与失》

批评之难，难于上青天。而今天，我终于读到真正的批评文字了，这是我读了伦理学家肖雪慧《〈思想操练〉得与失》一文后之感受。

先来看《思想操练》。该书是由来自山西的学人丁东、谢泳、高增德、智效民、赵诚五位学者所著之对话体著作，全书共分10次对话，紧紧围绕20世纪学术思想史而展开，分别是“日记的价值”“重写中国现代史”“关于清华及清华学人”“中国现代的教育传统”“自由主义的传统与重现”“一二·九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学人与思潮”“拓展民间言论”“中国现代文学的道路”。

请恕我的后知后觉，是在该书出版16年后之今日，因读了智效民先生在其个人微信公众号上发表的《我们的思想操练》一文之后，才网购此书而读的，谁知一读就放不下来。

该书之优点，诚如肖雪慧教授所言，“《思想操练》的作者精神上不自设藩篱，不受任何与自由思考不相容的禁忌约束，他们挑战了许多禁区，表达了许多真知灼见，使这本书在揭示社会历史和思想学术真相方面具有很大信息量，对人的精神可起解蔽作用”。

这里故举一例：在第五次对话《自由主义的传统与重现》中，智效民先生讲述了史学家陶元珍于1946年所写《胡适之先生的民主风度》一文中记录的一件事：

当年北大文科研究所，常举行研究报告会，由研究生提出研究报告，所主任及导师加以批评。有次一位姓韩的研究生，提出一篇有关隋唐之际佛学的研究报告，宣读完毕之后，他以所主任资格首作批评，滔滔不绝，刚说到中途，韩君突然打断他的话头说：“胡先生，你别再说下去了，你越说越外行了。”随即把他批评错了的地方指出来。

他毫不生气，立刻停止批评，请韩君导师佛学权威汤锡予（用彤）对韩君报告继续加以检讨。报告会刚结束时，胡适说：“以后举行报告，最好事先让我们知道题目，以便略作准备，免得像我这次对韩君的报告作错误批评啊！”

既没觉得该研究生冒犯自己，又敢于当众承认自己错了，如此胸襟与民主风度，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而如此史料，书中多有，读者自可前去领会。

还是回到肖教授的批评上来。她在概括了此书的优点之后，特意指出《〈思想操练〉的缺失》。其缺失分两大部分：

其一，“作者们视野既开阔又局限。最严重的视野局限在于，‘思想操练’语境中的‘中国学界’限于文学和史学，这给整个思考带来先天缺陷。全部对话以‘中国现代文学的道路’来结束，也从结构上暴露了视野局限，反映出作者心目中的思想学术过度偏重文学……

事实上，由于受限于作者的阅读、思考兴趣，社会科学一带而过，一些重要的人文领域基本上在视野之外，通常说的文史哲就缺了哲学这一大领域”。

其二，“从梳理思想学术发展脉络看，还有一大疏漏是整个对话结构没有80年代的学人与思潮。在以‘寻找思想上的失踪者’为题的第七次对话后，接下来的第八次对话便是‘90年代以来的学人与思潮’，80年代被跳过了。这不该跳过的一页，特别因了作者们对此前失踪的思想者的寻找努力，使它的缺席更加醒目”。

这样的批评不可谓不严厉！如此一针见血之批评，我只在萨义德的《音乐的极境》中读到过。国人的著作中则殊为罕见。至于上世纪五六十年的批胡风、胡适的文字，只能算作政治运动之一部分，而非严肃意义上的理论批评。近来网络上流行的一些貌似严肃之批评文字，则多类泼妇骂街了。像肖教授这般的有理有据、平心静气地指出错谬的文字，实属罕见！

那么，面对如此尖锐之批评，作者们又是如何看待的呢？他们的反应，书中没有。倒是丁东先生于7月3日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中推出的《〈思想操练〉的时光》一文中做了回应：

她这两点批评都可谓一语中的。前一点，说出了我们知识结构的局限。后一点，说出了我们经历的局限。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上，1980年代的重要性毫无疑问。那是民族猛省，挣脱迷信与僵化，重新拥抱人类文明的时代。虽然1980年代的新锐已经步入老境，向上的力量已经日趋衰竭。但我们懂得1980年代的重要意义。我们评说1980年代的中国思想文化，确实力有不逮。因为我们都在山西，与北京隔山相望，不掌握其中深层次的脉动。

如此直率、诚恳地回应尖锐之批评，可见他们不仅无限向往民国那些自由知识分子的风度与气节，而且也将包容等品质落实在自己的行动上，不简单！

其实，除了上述肖教授所指出的两点缺陷外，阅读该书，我就还有一个突出之感受，既然是“思想操练”，且采用对话体裁，那么，激烈的思想交锋就不可避免。然而，通读是书，却很难见到这种场景。而在古希腊柏拉图的对话体著作，或当代美国丽贝卡·戈尔茨坦的《谷歌时代的柏拉图》中，其激烈的思想交锋比比皆是。这不能不说是该书的一个缺陷。

然无论如此，此书都是一本难得之好书，读之能去蔽、启蒙。

我与智先生是微友，在朋友圈读了他分享的《我们的思想操练》。随后又于网上读了丁东先生的《〈思想操练〉的时光》，我觉得，此书再版时，应该将这两文附上，有助于读者更为深入地了解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