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3
盲母可能想跟盲艺人走{1}
1966 年的秋天可能泯灭了许多人的希望,但我张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从十七岁盲母的身体里出来,肯定让不谙世事的母亲多了一些生着的平静与从容,她在遥远年代里的遥远太行感到了希望了吗?
一个太行小城里的盲姑娘,长到十七岁了,她的父母要把她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来安顿她的一生,才能使她幸福,使父母放心呢?
外公外婆在极其有限的选择里,选择了后来成为我父亲的那个人——一个目不识丁、脾气暴躁、曾经下过煤窑、将近四十岁没有娶到媳妇、在外贸公司刮肠衣的工人。但他不是瞎子。这可能是我的外公外婆最最看重的,也是将他们的女儿送出去的最可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的母亲没有眼睛,在外公外婆漫长的人生里肯定不是最令他们痛苦的事。没有子嗣,对于生在上个世纪之交的他们来说,是一个怎样巨大的遗憾啊!我的第一个舅父十四岁死在外婆怀里,第二个舅父二十七岁因疾而亡。至于我的母亲没有眼睛,那只会是无数次嚎啕之后的一声叹息。
在父亲与母亲之间“爱情”究竟有多少?甚至他们有没有“爱情”?我懂事后老觉得这是一个令我困惑和不愿深究的问题。反正是他们让人可怜的婚姻结出了我这样的果实。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一个年龄很大又没有文化的工人,一个年轻的唱着忧伤歌谣的盲姑娘,他们组成一个家,仅仅是为了生活,哪里还能消费得起爱情?
但是因为有了我,陆续又有了我的三个弟弟,他们就过起了最普通中国人的最普通的生活。争吵虽然不断,但暴躁而出言蛮横的父亲却从来没有难为过母亲。争吵往往以父亲妥协母亲获胜而告终。
我出生四年后,母亲一个人摸索着去了医院,至今我都能回忆起那个秋天的北寺巷,母亲腆着肚子走在寂寞里的背影。她没有让我和她一起去,我一个人呆在院子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出神。
二弟出生了。他出世时闭着眼。八十多岁的奶奶和我们一起住,她的经验里有些初生儿会像猫的幼崽一样,七天以后才睁开眼睛。于是全家人期盼着。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直到今天二弟的眼都没有像母亲期待的那样睁开,他
成了母亲永远放心不下的牵挂。
二弟出生后又过了四年,已经八岁的我放学回家,看见炕的中央躺着刚刚出生的三弟。我爬上炕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我们家崭新的成员,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怪怪的味道。三弟的脑门上有一圈明显的阶痕,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所有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于是我放心地吃过午饭继续上学。
后来我抱着三弟在巷子里玩,为母亲收生的邻居老太婆看见了,指着三弟说:“瞧这孩子的眼睛多大!他降生那一瞬,爱爱还问我孩子有没有眼睛,并坚决要求‘如果孩子没有眼睛,就将他投进便盆里’哪!”
爱爱是我母亲的名字。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我的心受到的震撼至今都让我隐隐作痛。从那时起,我知道了没有眼睛的母亲对眼睛刻骨的在乎。尽管我从来都没有与她交流过,但我知道:她希望她的孩子不要永浴黑暗,再受她一样的苦。
编后语:
今天继续介绍2007年的演出队伍,他们是4.5.6代盲人队员组成。按照图片由上至下分别是:
张林庆,50岁,21岁时学大寨修渠爆破石头,手眼并丧。
药成江,52岁,37岁高烧引发失明。
王明和,48岁,3岁,先天。
李俊林,24岁, 先天。
刘双明,37岁,因病致盲。
作者简介:
刘红庆
1965年生于山西左权。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中国昆曲古琴研究会理事,中国导盲犬工作委员会委员,北京星河公益基金会秘书长。
曾就读于晋中师专、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在《音乐生活报》、《科技日报》、《乐器》杂志、《华夏时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任编辑、记者或部门主任。
现在在中国盲文出版社“盲人文化研究所”从事《盲人百科》的编辑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