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寻芳】林从龙：诗词的表现艺术（9）
林从龙：1928年出生，湖南宁乡人，大学学历。1949年参军，1958年转业。在部队和地方历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历任河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原文史》主编、《中州诗词》主编、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国诗词研究会名誉会长、世界汉诗协会名誉会长、河南诗词学会会长、中华诗词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诗词月刊》顾问、《中国当代诗人词家代表作大观》编委会顾问、中国民族艺术家协会学术顾问、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诗词的表现艺术（9）
谈“凤头”
写诗怎样开头，并无定法，要根据题材来考虑，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常见的形式有：
一、写景——如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二、叙事——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三、抒情——如李白的《对镜》：“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四、议论——如孟浩然的《与诸子登砚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五、史实——如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六、追忆——如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七、发问——如杜甫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八、比喻——如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开头，古人称为“凤头”，意即开篇就能引人入胜，并为下面几联留下广阔的空间。
临去秋波一转
清代著名戏曲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谈论戏曲的结尾时说：“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戏曲如此，诗词又何独不然？一些千古传诵之作，人们读后有“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之感，这“临去”的“秋波”，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
《灵芬馆词话》云：“《柳梢青》末后四字最宜用意，四字入妙则全首皆好 。余少云有句云： 四野无村，一天有月：如此他乡。 甚工。余亦可云： 守到黄昏，上来红烛，又是今宵。 极为汪选楼所赏。”这都是善于收煞的例证。
元微之《行宫》诗的尾联，只截用白头宫女闲说天宝故事一节，闲闲叙述，而行宫怀古、无边伤逝之感可掬；刘禹锡的《乌衣巷》，用王谢堂前燕子飞入百姓家一事作结，道尽了桑田沧海、华屋山丘、人事无常之变，都有“勾魂摄魄”之功能。陆放翁有一首《示子聿》的七绝：
儒林早岁窃虚名，白首何曾负短檠。
堪叹一衰今至此，梦回闻汝读书声。
“闻汝读书声”，言外寄概无穷：“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己先斑。”自己一生已为儒巾所误，又闻儿女读书声，怎能不百感交集！
这些“临去秋波”的寓意虽各不相同，但它们有一个共同之点，那就是以无声胜有声，以少许当多许，以有限藴无限。
谈“豹尾”
戏曲、散文、相声以及各种文艺作品都讲究结尾。好的戏曲结尾称“临去秋波一转”，好的散文结尾称“豹尾”，相声则叫“善丢包袱”。说法不同，其义则一，即这样的结尾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使我想到如何写律诗和绝句的尾联。此中奥妙甚多，诗评家多有论及。这里只谈一点，即尾联两句必须一气呵成，让读者读完上句非读下句不可；前人给我们创造的范例很多，现在仅就尾联上下句的关系略作归类：
一是问答式。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梅圣俞）
二是对仗式。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
三是递进式。如“刘郎己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曾几）
四是承述式。如“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两联都是上句作判断，下句作解释。
五是连读式。如“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欧阳修）“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
六是对比式。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
七是设问式。如“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杜甫）“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
还可以举出一些，但形式虽多，全联一气呵成的特点则一。
说“谋篇”
写诗如盖房，先要有设计（谋篇），接着才能施工（写作），最后搞装饰（复查），看有无重字、闲字、失黏、凑韵等弊病。如果谋篇这一步做好了，即全诗的起承转合心中有数了，那么，重字、重复意象就不容易出现。我经常收到诗友寄来诗稿要求“斧正”，其中有一首七绝《抵池州》是这样写的：
日照轻云水自通，山连水郭半帆风。
清江一曲斜阳里，落日遥天夕坠红。
平仄、押韵均无问题，有些词语也富诗情画意。这位近花甲的作者是想说明乘船去贵池的轻快心情，结尾还想表达“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寓意。但由于对全诗缺乏整体构思，因而二十八个字里，两次出现“水”四次出现太阳。第一句中有“水自通”，下句又是“水连山郭”；第一句中有“日照”，第三句又是“斜阳”，第四句既有“落日”，又有“夕坠”。这样，令读者无法根据作者提供的字面信息入诗的意境。我按照作者的行程顺序这样改了一下：
岸柳笼烟一水通，琉璃轻滑半帆风。
舟人忽报池州近，霞满遥天夕照红。
前三句写景兼叙事，循序渐进；尾句以景结情，表现了“夕阳无限好”的意境。“水自通”，“自”是多余的字，按“句中无余字”的要求删去。这样改，虽然说不上怎么好，但语意连贯了。
当然，谋篇还有一个前提，就是立意。诗以意为主。谋篇必须围绕立意来进行：怎样开头，怎样铺陈，怎样结尾，得有个框架。广西诗人林本礼有首《参观画展》七绝，是这样写的：
赏山玩水太匆匆，三峡峨眉半日穷。
醉眼不知原是画，却疑身在翠微中。
第一句叙事；第二句承第一句，具体说明“太匆匆”；第三句以“不知原是画”一转，奇峰突起；第四句以物我忘机作结，把对于画展的赞美之情和盘托出。全诗章法井然，读来如行云流水，又波澜起伏，深得谋篇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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