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
和阿旺在一起的日子,赖床绝对是一件有罪恶感的事情。
不管你们人类昨天晚上干什么来着几点钟才睡,阿旺是一只生活规律、作息健康的狗,它黎明即起,想要出去玩。
所以如果你早上九点钟才下楼,最好就蹑手蹑脚,光速穿鞋。
只要你发出一点响动,眨眼就听到它用壮硕的身体咣咣撞门。
如果门开着,那它必定已经从院子里跑进厅里来望,已经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屋子里暴躁地兜了许多圈子,也许喉咙里都开始发出恳求的呜呜声……
一旦情况演变成这样,那我就建议你索性坐下来稳稳当当穿鞋,切不可撅着屁股弯腰去系鞋带——否则它急不可耐地从你身后一拱……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当你打算迈步出门,它早就把你往旁边一撞,抢出屋去。
偏偏自己开不了院子大门,眼看只有一门之隔就是自由天地,心中的渴望简直把它变成了直立的人形。大门刚开一条缝,它就挤出去,大尾巴一甩——当!如果你被它的尾巴抽过就会永远记住——那不是一条绳子,也不是鞭子,分明是一根棍子。
人没齐,它就算再急,也跑不安生。天生的责任感让它一次次返回院子门口去探,非要把一个个家人都等齐了,听到大门关好了,才算。
就算到了外面,它也不会逞着性子乱奔——它等我们,它不住回头看小朋友,豹子狮子一个都不能落下。
我常常感觉,好像不是我们带阿旺出来遛,而是它在很负责任的遛着我们。
阿旺是一只德国牧羊犬——也许是基因让它把我们都看作它必须为之负责的小羊羔?
德牧体型发达,雄健矫健。犹记六年前我带它出去散步的时候,它在我身畔,表情肃穆,目光炯炯,双耳直立,小跑的时候步履轻捷,动作简洁有力。让它身边的我都感觉自带气场,像王的女人。
到了前年端午,我跟它赛跑。
若是比加速,我自然远远不及。可是它无法将高速奔袭保持较长距离,所以后期我们互有胜负。
六公里跑下来,正想跟它说:“今天跑得痛快!和你赛跑很开心!”却发现它已经累到脱力——想必是长途赛跑早已不适合它,可是雄心仍在,尊严不能输,一直在拼命死撑。
它见到一个肮脏的水洼就啪地卧在里面,再也走不了一步。嘴角吐着白沫,眼睛半睁半闭,样子可怜极了。
我被吓坏了,赶快给老公打电话。他驾车赶来,车上给阿旺带着一大盆水。阿旺没力气站起来,就那么趴着喝了好大一气水,精神才恢复了一些。
后来听奶奶讲,阿旺歇了好几天,天天给它煮一大块牛肉吃,元气这才恢复。
元气是恢复了,可是年龄不饶人,狗亦然。
我去查——德牧的盛年是2-4岁,此后就慢慢走向衰老,平均年龄只有10-14岁。
今年三月回到汕尾,迎接我们的阿旺已经九岁半,相当于人类走到了耄耋之年。它的耳朵上、身上生出了许多白色的毛,通体毛色变得枯涩,困倦疲乏的半睡半醒也明显多了起来。
早晨是它一天中精神最好的时光。在汕尾的每一天,这也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愿错过的与它共度的时光。
它打滚儿,在草地上蹭脑袋擦嘴巴;它洗海水浴,尝海水的滋味,然后立定了,猛地发力一抖!抖得我们全身都是咸咸的海水,大家一起叫起来,却又舍不得责怪它。
清晨的海风掀动它的毛,让它跑得格外清凉惬意。孩子们把单车踩得飞快,又勾起它心里关于奔跑、关于胜利、关于酣畅淋漓的记忆。它总是忍不住奔去追,又被我们唤回来,担心它太累。
总会遇到同类。有的,彼此都很有兴趣,却被主人拉走了;有的,因为体型悬殊,还被人评说一番;也有的,看不顺眼,狂吠不停。
阿旺从不吼回去。它静静地站一会儿,就照旧走它自己的路。在我心里,觉得我的阿旺真是高贵,不怒自威。可是有一天,路边两个人大声笑它老了,我很难过。
我知道它老了,可我不想让别人来提醒我它老了。
因为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它的敦厚温柔,没有变过。
当豹子还是小小幼儿的时候,太喜欢它,走得太近,莽撞地踩疼了它的爪子。它慢慢抽走而不是突然做出反应,生怕吓着小孩子。
狮子小时候顽皮淘气,一屁股坐到它身上去,它肯定不舒服,可是它忍一会儿,等我们把狮子抱走。
现在,给它梳毛是豹子最喜欢的工作。阿旺总是安安静静地卧在小女生脚边,有时不小心扯到纠缠的毛,豹子好后悔好心疼,可它知道孩子不小心,并不介意。
它唯一控制不了的,是对球类的热爱。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球的时候,阿旺总想参加,而它的参加方式永远都是比谁跑得都快,抢着球就不撒嘴。球就一只一只地破了。
所以每逢玩球,豹子一声“阿旺!”指指大笼子,它就毫无怨言地走进去让孩子们把它关起来,然后趴在里面落寞地看着。
到了下午,我们要出去踩单车和跑步的时候,要额外费些心思。
跟阿旺讲过很多次:现在外面人太多,要晚一些才能带你出去玩,因为你太大了,很多人会害怕你。
它总是做出听懂了的样子,还摆出放弃的姿态站在院子里远远望着,并不挤到门前去。然后,趁电动闸门关到还剩一条缝的时候突然加速,“嗖”地窜出去——迟钝的铁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可是没有一点儿用:得意洋洋的阿旺在门外撒欢儿呢!
你到处去追它,叫它,它偏不回家。它比你灵活,比你敏捷,假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直到你狠下心来吼它,语气不善,它立刻正经起来了,耷拉着尾巴转回家去——它分明是知道界限在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能逗逗你,什么时候你是当真不是玩。
这时候回家,它就不像早晨玩够了之后那样,一看就知道是心满意足的,神清气爽的,步子也轻捷舒展;因为不高兴不情愿,它耷拉着耳朵,耷拉着尾巴,用小碎步慢吞吞往家里挪。
你心里不忍,跟他保证一千次一万次,答应等天擦黑人变少一定带它出去玩。它才回屋子门口老地方趴下,继续去守着自己的职责。
我从不对它失言。不管是跑了十公里还是十五公里回来,不管是不是马上就要开晚饭,许给它的承诺就是承诺。
傍晚出门的阿旺,和早晨的撒欢儿不同,而是微微带着一点沉思的神情。慢悠悠地走,东闻闻西闻闻。它留下自己的气味做记号,也在解锁同类留下的信息。
这边那边撒点儿尿,这里那里闻啊闻,仿佛在回忆“我昨天曾来过这里吗?”仿佛在做着“去年今日我在何处”的思索,仿佛在发出“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呀”的轻叹。
知道我宠它,有时它三过家门而不入,擅自更改路线。我只是默默陪着他,一路走过家家户户飘出香气透出灯影的屋下。
动物和自然界的呼应比人类更简单更执着。七点半回来时它已经带着一点困意。
给它吃宵夜,有时会跟我撒娇,不肯自己吃,要我拿在手上喂它。依旧喜欢骨头,牙齿依旧锐利,咬骨头的时候咯吱吱毫不费力,像我们在吃一块饼干,至多不过是像人吃铁蚕豆。它总是灵巧地侧头,不让尖牙齿弄伤我的手。
吃罢晚饭,细细夜风中我守着它,它打着盹儿。
它是体味重的犬类,它是掉毛严重的犬类,人称“行走的蒲公英”。它耍赖要我带他出去的时候故意在我身上蹭,蹭我一裤子毛。
可是我疼惜地抚摸着它,一下,一下,一下,像抚摸一个婴儿。
稳定而温柔的抚摸让它觉得安心。被摸得舒服了,它就咣当一下倒下去,露出身体的更多地方期待爱抚。熟悉了这个动作以后,我总是留神看着它,一见它舒服得双目微眯,就赶快预先把手垫在那硕大雄健的头要倒下去的地方,怕它撞疼了。
在我刚刚来到汕尾,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曾有很多次,我和阿旺坐在下午的时光里。
像是坐在火热鲜明的日子之外,一分一秒的时钟嘀嗒声被拉得粘稠而悠长,变成了一罐琥珀色的麦芽糖。
我们一起听着屋子里传来的笑语喧哗。而院子的这一个角落,时间用不一样的速度在流逝,有一种像是身处另一个时间空间的疏离感。
怎能没有疏离感呢?我们拥有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得到祝福的婚姻。而且,潮汕的方言,我并没有一个字听得懂啊。
这是彼此深爱的一家人,这是坐在一起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聊的一家人,这是说着说着话就大笑起来的一家人。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家人,可是我感觉不到这家人里面包括我。
屋子里的我用大段大段的时间来神游。直到语义不明的语音的河流忽然一滞,空白似乎长到不自然,我才回过神来:原来爷爷在对着我说话!而且那是一句普通话!神游太久,我竟然连普通话也听不懂了。
陪阿旺坐在下午的时光里,自然也是无话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到它的允许,它的接纳,以及我的身心放松。
就算屋子里的情形和我的心情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可是,我怎么会忘记那些最初的陪伴呢,阿旺。
“阿旺。”忽然想轻轻叫它一声,怀着柔情。它仿佛懂得我幽微的心情,迷迷糊糊中,脑门向前轻轻一顶,把自己交到我的手心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