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四小名旦之一:一代名伶毛世来(下)

毛世来1935年在上海

博采众长 少有所成

“师父”是毛世来坐科期间,甚至是他一生中感到最温暖的两个字。他入科不久,“富连成”总教习、我国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肖长华就对萧莲芳说:“毛小五儿开窍得早,浑身是戏,将来可以大成,也能小就,你们要好好调教他。”此后,毛世来先后拜萧连芳、尚小云、荀慧生、梅兰芳、徐碧云、芙蓉草(赵桐珊)等为师,其中竟包括我国京剧“四大名旦”中的三位,所以当时就有人说:“毛世来如果不红,天都不红”。

旧社会师徒关系与现在不同,那时每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拿手戏和与众不同的绝技,如果他们把这些传给弟子,自己不仅不能再演,还要通过助演以及凭借自己的人脉,将弟子捧红。这就是“宁舍二亩地,不教一出戏”的原由。但毛世来的几位师父却都能舍出自己的饭碗,把看家的本事传授给他。而且都是在其门下学成后,又将毛世来推荐到其他名师处学艺。

通过翻阅早年的报刊可以查得,尚小云就曾经与毛世来合演过《娟娟》(玉虎坠),戏中,毛世来扮演娟娟,而尚小云则甘当配角。荀慧生也曾经与毛世来合演过《棋盘山》,由毛世来扮演薛金莲。关于尚小云带毛世来去赵桐珊家拜师的过程,更是一段梨园佳话。

一天,尚小云拉着毛世来的手来到赵家,这两位名宿当年曾同在“正乐社”,与荀慧生并称“正乐三杰”。进门后,尚小云直截了当地说:“给你送来一个徒弟,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随后又“得寸进尺”地说:“《辛安驿》这出戏是你的拿手好戏,我不会,你必须得教给他。”

师父们的厚爱,既看出了这些大师崇高的艺德,也说明他们觉得毛世来确实是可塑之才。

在几位师父的调教下,毛世来博取强记,择善而从,终将各家之长融入自己的表演之中。

1929年,毛世来入科未满一年,就披挂上阵,开始在“盛”字班师哥面前唱帽儿戏。虽然起初只能当配角、跑龙套,但也能把一个个小角色演得玲珑剔透、活泼可爱。不仅深受观众喜爱,还常常得到师父的赏钱。几年后,毛世来逐渐成了科里的小名角儿。此间,“富连成”的“盛”字科祸不单行,接连发生了许盛玉14岁夭折、仲盛珍19岁早亡、刘盛莲23岁早逝的事儿,随后,李盛藻等人又离开了“富连成”,致使毛世来过早地挑起了重担,成了“富连成”的台柱子。好在他不忘师恩、不负众望,不仅完成了承上启下的任务,也使自己的艺术水平和名气有了提升。

到1936年,毛世来已成为京城名角儿。那时毛世来给人的印象是娇小婀娜,明眸善睐,嗓音清亮,扮相俊俏,白口清丽干脆,做表人戏传神。他跷功极佳,以能唱擅做、文武兼备名著一时。他尤擅演花旦戏,每个角色都楚楚动人,其眉目颇似尚小云,做工则近似荀慧生,又享有“小筱翠花”之誉。特别可贵的是,他在继承老师及前辈艺人传统技艺的基础上,开创了属于自己的跷功、扑跌技艺,以及婀娜娴熟、玲珑娇巧的艺术风格。

伴随着毛世来的发展与成长,不仅观众中出现了“饽饽党”等捧毛集团,媒体也对其日趋关注。我国著名剧作家、戏剧评论家景孤血(1910—1978),当年在看过毛世来演出后写道:“毛世来《战宛城》邹氏下场的走,与《翠屏山》潘巧云的漫步,一个是孀居贵妇,愁眉蹙额,仍不失娴雅修嫣的走。一个是柳颤莺娇,春情冶荡,纵意所如的走。两者身份不同,心情有异,所以走法轻艳侧丽,自然有了差别。”针对景孤血的评论,有人觉得确实是研机识微,好像毛世来用一双脚跟就能把心事传了。在受到这些褒奖时,毛世来才十五六岁,真可谓少年有成。

“四小名旦” 一笑倾城

毛世来成功了,他与他们这批童伶的出现,不仅给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平的京剧舞台带来一股清新的空气,而且还使观众的结构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一些有文化的青少年汇入了戏迷的行列。他们经常夹着书包放学后去看戏,其中为数不少是来自北京大学和其他几所名校的学生。当时与毛世来齐名的童伶有李世芳、宋德珠等,他们各有自己的“粉丝”,数量不相上下。于是,有些戏迷就给报社写信,要求像1927年《顺天时报》评选“四大名旦”一样,看看谁能成为“四小名旦”。

1936年,北京《立言报》发起童伶选举,候选人只限于“富连成”和中华戏曲学校的学生。这次选举搞得很认真,由《立言报》社长金达志和主编吴宗佑接待选票,聘请北京几家报馆的负责人监点票数。选举结果是李世芳以18424票夺魁,毛世来以12561票获得“旦部冠军”,王金路、裘盛戎、詹世辅分别获得了生部、净部、丑部冠军。旦部的第二至第四名分别为侯玉兰(10900票)、宋德珠(10112票)、白玉薇(5134票)。

1937年1月,北平各界名人、梨园名家与两校师生齐聚“富连成”,为当选者颁奖,毛世来获得的奖杯上刻着“旦部冠军毛世来艺员”,中间还有四个大字—“娇媚天成”。

童伶选举尽管相当公开、透明,但事后也有些微词。有人觉得“旦部冠军”应当由正工青衣膺选,起码也得是“花衫子”,现在由花旦鳌头独占,实难甘服。对此,吴宗佑不得不公开了一封信,以证明选举结果乃民心所向。此信是冀察政务委员会一位要员写给《立言报》社长金达志的。称其打算购买十万份《立言报》,把报上的选票全数投给毛世来,让他荣登童伶主席宝座。吴接到此信,仓皇无计,求救于齐如山、徐汉生、吴菊痴等人,大家都以为不可,只好顶着压力,拖到最后,才使这次活动有了一个正常结果。

毛世来的同科师弟小武旦班世超对选举结果的评论则是:“毛师哥上跷之后,不但蹈蹈自如刚健婀娜,一曲《飞飞飞》宛若素蝶穿花,栩栩款款。他得了旦部冠军,是实至名归,要是有人还不服气,那简直是自不量力了。”

童伶选举结束后,北平戏迷余兴未减,其中一个动议就是要推选“四小名旦”。此事酝酿了好长时间,直到1940年,在吴宗佑主编与新新大戏院经理万子和主持下,由毛世来等人联袂演出的《白蛇传》终于在长安大戏院登场。演出中,李世芳与宋德珠演《金山寺》、毛世来演《断桥》、李世芳演《产子》、张君秋演《祭塔》。由于在连贯的剧情中,几位“白蛇、青蛇”唱念做打皆别具一格,各有千秋,使台下的观众过足了瘾,掌声和报好声自始至终从未间断。这次演出轰动了北京,在全国也产生了影响,从此,“四小名旦”声名鹊起,个个红得发紫,这个称呼也就逐渐为国人接受了,不过这次活动与童伶选举确实是两码事。

1947年,因李世芳在一场空难中不幸去世,北京《纪事报》又举办过一次“新四小名旦”选举,毛世来、张君秋、陈永玲、许翰英等四人当选,但由于活动影响不大,所以“新四小名旦”似乎没有为人们所承认。

1938年3月3日,毛世来在“富连成”正式出科。当时中国京剧界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北平出科的艺人,首先要闯上海滩,俗称“闯关”。如果在上海唱红了,就可以回北平,否则就只能搭野台子跑江湖了。

毛世来去上海“闯关”获得了巨大成功,几天后黄金大戏院门前的海报和当地许多报纸上便出现了他的大名。继首演《英烈传》后,他相继演出了《十三妹》、《穆桂英》等大戏。毛世来的演出让挑剔的上海观众为之倾倒,唱了一个月,红了30天,竟然与戏院签下了第二年再次赴沪的演出合同。此间,有媒体竟盛赞毛世来“红遍春申,一笑倾城”。

毛世来在上海的成功主要是自身确有实力,但与李万春鼎力相助也有直接关系。当时毛世来的大哥毛庆来正在李万春的“永春社”搭班,是李万春最合手的武打下串。为此,在毛世来“闯关”过程中,李万春不仅为其置办行头、大肆宣染,还在演出中为其配戏。有资料记载,在毛到上海首演《英烈传》时,毛世来前面踩跷,已使所扮之陈秀英绝妙可人,后又按剧情女扮男装,以大靠厚底,与李万春所饰王富刚对打,其中仅一个大刀在其左掌垂直旋转540度的托月,就引出满堂彩,致使毛世来一炮走红。

在上海“闯关”成功后,年仅18岁的毛世来返回北平,开始组建自己的“和平社”,由于有徐兰沅(谭鑫培、梅兰芳之琴师,时为广德楼戏院大股东)先生支持,又有袁世海、高盛麟、张连廷、裘盛戎、江世玉、艾世菊、阎世善、沙世鑫等“富连成”诸多师兄弟助阵,和平社顺风顺水地扯起了大旗。

5月初,和平社在吉祥园首演《大英烈传》,深受观众欢迎。从此,和平社不仅在北平站稳了脚,而且还经常去天津、沈阳、上海、青岛等地巡演,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此间,和平社打出“四小名旦之一 荀派文武花衫”的旗号,毛世来也挂上了头牌。

在随后的几年里,由于毛世来又相继拜几位名家为师,且有百余出戏烂熟于心,致使其每到一地或有新戏推出,都是好评如潮。有文章写道:“观世来之《红梅阁》有数事足以注意:一即跷功,科班跷功,不若海上坤角,能装上软跷,唱一句鸿鸾禧者,即言跷功。科班练此,夜以继日,尝见富连成之小花旦,练小放牛打杠子小上坟诸剧,如蝴蝶之穿花始为练跷,世来之舞跷不仅于舞台上,见其工稳,跌扑之时,亦能戛然而立。不仅求之南方,未能多见,即北地小花旦,亦未必有几位也。二扮相,世来之面庞,英姿飒爽,双目炯炯有神,以之扮花旦,泼辣娇艳,兼而有之,荀以之饰青衣,则略现佻健,不免一枝红杏出墙来之讥也。李慧娘煞气冲冲,用眼神之处殊多,书房之中,则又须春意盎前,始克尽其职,以毛世来之泼辣凶悍,用之前场以娇艳昳丽,用之书房,又当叫绝。其三为跌扑,世来之幼功,不仅为花旦、武旦之上力亦有,举凡花旦之软硬抢背,五龙揽柱,莫不能之,有此三点,《红梅阁》之精彩,殊可以想见也。”

更有人在看到电影对京剧的冲击后,一度将京剧“振兴”的期望寄于毛世来等人身上。有文章曾言:晚来电影业,突飞猛进。回顾国剧,虽幸免于淘汰,然早瞠目于后,究其故,固由于观众之好奇尚异,但人材缺乏亦为极显著之事实。叔岩(余叔岩,京剧余派代表,孟小冬之师)多病,老牛几成绝响,青衣花衫,舍梅荀程尚外,实已脱节,武生自小楼仙化,更是体钵无人,值兹人材零落,梨园日颓之秋,黄金得万春世来合作,打破孤岛沉寂,登台之夜七时即告客满,虽畹华同时在大上海开演,亦未示弱,初出洞猫儿很似虎,世来之谓欤。……世来二月初始出科,即应黄金之聘,第一夕演铁弓缘茶房起团圆止,前段念做,已如炉火纯青,后段扮小生,歌来亦有绕梁之妙,开打尤见功夫,其快抢把子,可谓出色当行,如非万春去王富刚,他人定难搭配,其演十二红,尤脍炙人口。按斯剧目老十三旦作下典型,末场须摔壳子,已成绝响,非不演也,是不能也,演贴旦而能摔壳子,前有十三旦,后只毛世来,他人诚难望其项背矣。闻世来近从昆腔名旦朱传茗习昆剧,他日诣造,未可限量,花旦剧用武生根底,习慧生及所在之长,曾于一炉而熔冶之,再于腔韵,多加琢磨,则继四大名旦之后者,非世来莫属……仍望努力迈进,毋固步自封,俾江河日下之国剧,能有中兴之望也,万春世来勉乎哉。

后来毛世来的情况与我国京剧事业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

1951年,和平社改为“民营公助”的“北京市和平京剧团”,毛任团长。

1954年,曾与梅兰芳、侯宝林等被请至中南海,参加中央国家机关联欢会,毛的戏码为《打焦赞》。

1958年8月,国家将北京的20多家京剧团分散到全国各地,毛世来率和平社骨干调往吉林省组建省京剧团,任团长。

1959年毛世来刚满38岁便过早告别舞台,调吉林省艺术学校任副校长,兼京剧科教师。此前,因一批传统剧目被禁演,“跷功”也因涉嫌歧视妇女而被废止,使其演出技艺受到很大影响。

文革时期,毛世来受到严酷迫害,1969年被迫携全家到吉林省永吉县黄榆公社红星大队插队落户。

1978年落实政策调回长春,翌年,在指导学生拍戏过程中,突患脑血栓。但在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带病向学生和徒弟传授京剧表演艺术,至诚至忠,使其弟子王继珠、邢美珠双双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和梅兰芳金奖。

1994年12月19日,毛世来溘然长逝。至此,又一位艺术大师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毛世来出身寒门,7岁入科,他朝乾夕惕,终以泪水和汗水,使自己成为妙龄驰誉的“四小名旦”之一,在菊坛大放异彩。他18岁组建和平社,其胆识、其才干,以及所获得的成功,不能不令人仰视而观止。他海纳百川、博采众长,继承、创造,并为后人留下了无价的艺术珍宝。他的后半生历经坎坷,虽处江湖之远但报国心未寒,插队期间,他曾以靰鞡为跷、以羊鞭代矛,构想舞台上的一招一式,以期将宝贵的文化遗产传于后人,振兴祖国的京剧事业。

先生走了,尽管其人生让我们看到了这颗将能量燃尽的星划破天际的壮美,总会让人黯然神伤。

1999年,黄宗江先生出版了《戏痴说戏》一书,其序言中讲诉毛世来的一段话很是发人深省。书中写道:“毛世来现在恐怕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可是在当年的中学生,如我辈心中,实在是光彩夺目的璧人,一提起他,依旧能唤醒儿时的温馨旧梦。”而这种旧梦,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曾经”。一种事物、一段人生,只要有过毛公这样的“曾经”:曾经让脸上的墨彩成为民族文化一笔;曾经让自己的辛酸给亿万人民带来思索与欢乐;曾经展现过令人仰慕的瑰丽与辉煌,而这些“曾经”又为人们所怀念、记得,就可谓足矣。因为一切事物,本来就只有“曾经”,哪里会有永远。京剧亦然、毛公亦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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