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英丨字纸的故事
小时候,偶尔会回老家。一回老家,自然有机会跟四奶奶在一起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我有时会把作业拿到四奶奶家里写。第一次写完作业,我就把草稿纸团成一团随手扔掉,正好被四奶奶看见了,她老人家就站起来,颤巍巍地挪动小脚,艰难地弓下腰捡起被我扔掉的稿纸,然后在黑漆小桌上展开,用她那双青筋暴突的手细细抚平稿纸再折叠起来放到柜子的一角。我很好奇,忍不住问四奶奶:“您这是干什么?不就是一张用过了的废纸吗?犯得着这样爱惜?”
四奶奶就正告我:“当年你四爷爷当教书先生的时候,是从不许我把写有字的纸当废纸用的,不能引火,更不能当厕所用纸,那样的话就是罪过。你是读书人,却不懂得爱惜字纸吗?”“那我四爷写过字的纸你是咋处理的?”“平时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存放,攒到一定的时候就由我跪在地上烧掉。”那时候的我太不懂事,根本无法理解四奶奶敬惜字纸的行为背后的深意,相反,当我想像着四奶奶跪地烧字纸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我笑四奶奶的迂,不就是一张字纸吗?
以后每当我写完作业,不等我扔,四奶奶就把草稿纸收去了。
四奶奶大约生于1906年前后,她的家在当时当地应该算是比较富裕的,据说读过几天私塾,但那是一个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所以也没把读书当回事。到我上中学时,她大约七十多岁,我曾问她老人家是否还记得自己名字的写法,她摇摇头笑着说:“小时候倒是读过几天书,但早就忘了,哪儿还会写字?”
听四奶奶讲,她大概是十六七岁嫁给我四爷爷的,因为我四爷爷在城里学堂教书,侍奉公婆、抚育儿女、操持家务,所有的重担都是她一力承担,但她从不抱怨。她敬重有文化的丈夫,敬重文化,而且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随着时日的增加,她的这种敬重之情化作血液、深入骨髓,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她才不能容忍我对字纸的随意丢弃。我在她屋子里写作业时,她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有时也会问我在学校读书的事,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一些给她听,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就会用非常羡慕的语气说:“你们真是生到了好时代,啥好事儿都赶上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我用过的草稿纸收起来,与之前的稿纸放在一起。
一转眼,四奶奶已作古近二十年了,我也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期间四奶奶的形象常常会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会想念四奶奶做的好吃的火烧馍,想念四奶奶那双温暖的大手;我会想起四奶奶总是习惯把“火柴”叫作“洋火”、把商店卖的纹理细密的布叫做“洋布”的事情,我还会想起四奶奶给我讲的好多好多解放前逃难躲土匪、躲军队的旧事以及她小时候缠小脚、出嫁时坐轿子、回娘家骑大马的往事,但我却很少想起四奶奶敬惜字纸的事,是近些年全国各地不断出现高考学生大肆撕书释放焦虑情绪的做法让我每每想起我那早已作古的四奶奶,想起没有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个的四奶奶对于字纸的那份恭敬和珍惜。
小时候读书,父母总是教导我们要爱惜书,特别是上学之后,每学期开学时,新书一发到手,母亲叫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过期的报纸把书包好。我们读过的教科书和课外书,父亲都把它们收起来妥善保管,说是以后有时间或有需要可以翻出来再读。养成习惯,我从来舍不得把书撕毁,哪怕确定自己以后不再看,我也愿意这些书能够完好保存或转让。我常想,是什么让那些孩子要用毁书的方式宣泄内心的压抑和焦虑?作为读书人,他们对书为何没有一点敬惜之意?那些印刷精美、耗资不菲的书本,在这些孩子的眼中到底算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对书本的感情还不如我四奶奶对于字纸的感情深厚?
后来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了解古人对于字纸的态度,方才知道敬惜字纸是中国文化传统之一,敬惜字纸的传统在宋代已经出现。写有字的废纸不可随意丢弃践踏、糊窗封坛或与其他废物混杂,而需丢入字纸篓,专门收集后焚烧成灰,成为字灰,收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便开坛祭造字之仓颉,然后将字灰送至大江大海,称为“送字灰”或“送字纸”。相应地,亦出现了专为焚烧字纸的“惜字塔”,以及专门收集字纸旧书加以焚化的惜字会。清朝有大量的《惜字律》,劝人敬惜字纸。各类佛经以至笔记小说都有劝谕敬惜字纸的故事。可见古人对字纸的敬惜是出于他们对文化与文字的崇敬,这是华夏民族文化得以传承的重要前提和保证。
古人尚且懂得敬重文化,敬惜字纸,就连我那不识字的四奶奶,对于字纸,都有一份我辈难以企及的虔诚与爱惜,那么,我们这些以读书为业的学子,对于能够给我们以文化滋养的书本,就不能保有一颗感念的心一份敬惜的情?
转眼又到了高考季,我们的学子不会又把书本给撕了吧?
2017年5月17日
作 者 简 介
高英,系湖北省房县第一中学教师,有近十多篇教学论文在《人民教育》《湖北教育》《班主任之友》《教师继续教育》等国家级、省级刊物上发表,另有十来篇论文在省级教育论文大赛中获一等奖、特等奖。工作之余,喜欢读书,也喜欢用文字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记录下来,有小说和散文在本地文学刊物《神泉》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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