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湖，我的老家丨尚勇（土家族）
民国年间，赫赫威名的国民党龙山县党部书记田和忠，在酉水古镇隆头的大街上，被当地泼皮“小脑壳”布下“鸿门宴”暗算。噩耗传来，洗车河上游的红
岩溪人的仇恨像山洪暴发。星夜里，大大小小四十八个土家村寨的几千乡民，自带鸟铳钢叉，汇成滚滚洪流，下洗车、隆头去为乡党打“梁子”复仇，掀起了一场浩劫，史称“四十八湖下洗车”。辖有四十八湖的红岩溪，是流溢着浓浓土家风情的乡土乡愁，是我魂里梦里的老家。
但凡到过红岩溪的外乡人，在惊诧于这里山清水秀、村庄古朴之余，定会迷惘于“湖”名之多。以红河水为轴心，从上至下，两岸布满溪谷村寨：坎西湖、落落湖、杀西湖、打什湖、搬家湖、统西湖、十二湖、惹湖、马勒湖、哈力湖、头车湖、布尔湖、燕山湖、他沙湖……直到亚龙湖，下面便是洗车河古镇了。除了以“湖”命名的寨子，红岩溪还有不少以“湾”、“堡”、“坡”“沟”之名落脚的乡村。林林总总，统称“四十八湖”。在土家语里，“湖”就是翠谷。我的老家，四十八湖，每个“湖”里，都各有绝佳的山水风景，迥异的特产民俗，不同的民间典故。就连各“湖”村民的口音也有差异，凡大字沟人，言我必称“俺”；红岩溪街上人把你们说成为“侬”；更多的“湖”里人把“门角角”叫“萌角角”，把“公安局”叫“公安吉”，把“包谷粉”叫“包谷烘”……这都是土家人语言汉化后保留的乡音。有趣的是，各“湖”的民风似乎和红河有关。以红岩溪中心集镇为界，红河水上游河床宽阔，水流平缓，土地平旷，山林秀美；“湖”里的人户稠密，勤于农事，平和淳朴。下游则是山高林密，水流湍急，人家稀疏，民风粗犷剽悍；自是峡谷明月，狩猎篝火，山歌木叶，腊肉烧酒，撩人心魄；至今还保留着“摸米”的婚俗，姑娘们每每将外乡娶亲矜持的小伙子们，用锅烟墨放肆地涂抹，直到变成“大花脸”，直到心旌摇荡。
四十八湖的村民，世代交好，乐善好施，互通有无。哪家有一片好山林，竖屋的人家看上了，便来偷梁木，走时放一挂鞭炮；山林的主人不会责骂，也不气恼，自是得意。哪家有口凉水井，任由全村人自由汲取、梳洗；还会在井边留下竹筒或瓜瓢，把一份清凉留给赶路的外乡人。哪家有一棵花椒树，全村人都可以去摘取，给自家的腥膻食物添一味香麻。狩猎时，四十八湖依然保留着“见者有份”的原始规则。赶山人获得了猎物，无论你是猎手、樵夫还是路人，只要你撞上了，就有你的一份。否则，山林会焚，井水会枯，花椒树会气死，猎手会招来不幸。这是家乡人的规矩，土家人的哲学。
我的老家在田家沟，跟田和忠是坎上坎下的邻里关系。在我公公手里，把家从“湖”里搬到了街上。那是个缺衣少食“瓜菜代”的岁月，兄弟姐妹五人，就数我娇弱，把绿黄的荞面糊噙在嘴里，直咽得眼泪汪汪，仍然吞不下去，瘦成了一个“小萝卜头”，整天守在门角，瞪着眼，像一条垂死的鱼。死马当作活马医，父亲决定把我送到“湖”里幺公公家寄养。幺公公家住在田家沟的尽头，高大的老木屋掩映在棕榈树的绿阴里。正是四五月，棕树开着沉甸甸的黄花，像诱人的小米饭团。难怪梯玛神歌里说，我们土家人的祖先饿了就吃棕树籽籽。幺公公家全是劳力，饭里有大米，菜里有油光。幺婆婆在做饭时总是舀一碗米饭蒸在洋芋饭上，给我开小灶，小心翼翼地把我那萎缩的小胃慢慢撑开……至今还记得她用猪油给我煎炒了一个香椿拌鸡蛋，那真是人间美味。
夏天到了，我也恢复了健康和活力。幺公公家正好坐落在铁路坡下，一条溪流自密林中蜿蜒而下，衍生出一个个天然的擂钵潭和滑滑梯。我和沟里的小伙伴们，在天然的乐园里戏水、捉鱼、翻螃蟹，晒得像泥鳅。有时从对面陡峭的沙山上一溜烟地滑下，丝毫不逊色于北方高山滑雪的快感。馋了，就窜进幺公公家的园圃，摘黄瓜、浆果儿，只吃得口角流汁，肚子生痛。这是一块特别出种的沙土，瓜果蔬菜四季不断，四周被幺公公用荆棘围了个结实。园圃里有一棵高大的砂糖李树，到了秋天，结出的李子个大味美，绿中透黄，又沙又甜，让人食之难忘。后来，我打到了村里的一个“小霸王”，报了刚进沟时被他欺负的“一箭之仇”，一口气跑回了街上的那个家。当时，胃口好得不行，就是牛王刺也能吞下，遑论那细腻劲道的荞面糊。从此，我茁壮成长，百邪不侵，通过打柴、捉鱼、捡桐茶、走人家、赶电影走遍了家乡四十八“湖”。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来到小镇上教书，年年劝学保生、交换监考，还办流动夜校下村扫盲。四十八湖，山道弯弯，溪水潺潺，我把青春和汗水挥洒在故乡这片热土上。
今年过年回家，家乡通了高速，村村通了公路。红岩溪镇上的人口翻了个倍，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四十八湖的乡音在这里交汇。我心中的圣“湖”——田家沟，已成立了重点工程的渣石场。幺公公和幺婆婆已经把心爱的园圃、棕林和李树都带走了，剩下的叔伯和兄弟们全都搬家到集市上谋生，大家成了街坊。看着夜空里升起来的节日焰火，盛大而绚丽，我不禁有些怀念四十八湖那些车慢、邮慢、村村有学校、户户守规则的日子。
作 者 简 介
尚勇，湖南省龙山县人，在县环保局就职。喜爱旅游和散文创作，有多篇作品获奖，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