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牛柴爷
我们陕西人盖房子,都是独门独院,最后面三间上房,和庄基地差不多一样宽,大约三丈,也就是三米多一点。不管有钱没钱,没有人盖跨度更宽的房子,这就是所谓“檩过丈二三,不压自己弯”。上房前面左右各盖三间厦子,两边对称,房顶向里倾斜,就是陕西八大怪里的“房子两边盖”。下雨时,雨水都排到中间一个又窄又长的天井里,再通过一个暗道排到前院街道上,这叫做“前檐水不打后檐流”。牛柴爷小时候就是这个院子的人。
牛柴爷是善人爷的同胞兄弟,他和善人爷分住这样一个院子,但却只有东边三间厦子房,而且不能走中间的大门,只能在旁边开个小门。走进他家,又窄又长,窗户所对的是哥哥家的庭院,所以根本不能敞亮的开着,他家的窗户又小又高,几乎顶上房檐,用几根木棍支撑着,再加上灶房也在屋里,长年累月烟熏火燎,顶棚上垂着一缕一缕几乎有半尺长的灰絮子,有时吃饭都能掉进碗里。做饭时烟往上冒,烟灰絮子有时就掉进锅里——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
牛柴爷与哥哥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说话吐字不清,每次说话只蹦出两三个字,而且要重复好几遍,农村人称作“半语子”。他长得又黑又壮,两个眼睛边红着,常年流水,有一些总也抠不净的眼屎,俗称“烂眼边边子”,所以,生产队里所有的粗活脏活累活几乎都派他干。他几乎常年拉着一个粪车,到我们村附近的单位去掏粪,再拉到村里井边的粪池里,又脏又臭,人们见了他都捂着鼻子绕着走。
可是,他的媳妇却眉清目秀,性情绵软,而且比他小了近十岁。她叫玉琴,因为和村里一个比她大的女人同名,村里人叫她“碎玉琴”,就是小玉琴的意思。她身材中等,脸色黄中透白,齐耳短发,常穿阴丹士林大襟布衫,收拾的很是干净利落,村里人常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是,结婚后十多年,生了六七个孩子,人们看见她,不是大着肚子就是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她不太出门,也不太与人打交道,恐怕也是怕人说男女桃花之类的闲话吧。
据说牛柴爷早年身体敦实,已经结了婚,解放前被迫卖了“壮丁”,枪林弹雨里,提头上战场,几年不通音讯,忽然传来消息说他早已死在战场上,连尸首也难以找到。他媳妇没有孩子,只好改嫁到很远的地方。谁知道他却从死人堆里爬出,跌跌撞撞逃回家中。
他媳妇的父母知道他还活着,把肠子都悔青了,几天几夜睡不着觉,逼着小女儿嫁给牛柴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知道小女儿也就是碎玉琴的心思,那时他的父母年事已高,哥哥善人爷出人出力操办了婚事,给弟弟又娶回一房媳妇,分房另住了事。
牛柴爷又老又丑又没心眼,只会出蛮力,碎玉琴一个一个接着生的都是女孩子,只好抱养了一个男孩叫引锁,就是引来男孩用锁留住的意思。十几年以后,真的引来了男孩叫稳锁,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到了一九六四年社教运动时期,我们村的贫下中农都要轮流给工作组管饭,管一天饭可以得到一斤粮票三毛钱,那时候粮食凭票供应,粮票特别短缺珍贵,村里人就争着管饭,也好出门时不用背馍,拿粮票下馆子买饭吃。
碎玉琴打扫了屋子,借了酱油和醋,没有麦子磨成的白面,只好用玉米面打搅团漏鱼鱼给工作组吃。她觉得牛柴爷又脏又老又穿着烂衣服,就让他抱着小儿子稳锁到外面转转。工作组都是南方人,不会吃搅团鱼鱼,在嘴里嚼,越嚼越没有味道,难以下咽;她就叫他们囫囵吞下,果然又酸又辣别有风味。工作组赞扬说:你捏这么多的搅团鱼鱼,天不亮就开始做了吧?碎玉琴低头笑笑不说话。她的饭食她的长相,不用说,只看别人的眼神就可以知道,那一刻,也许她拥有少许的骄傲与幸福。
牛柴爷抱着孩子转了很久,饿得肚皮都贴在一起了,才推门回来,工作组热情地说:“娃他爷回来了,快坐!”碎玉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默默无语接过孩子,走进黑糊糊的里屋,直到工作组吃毕饭离开,也没有出来。
牛柴爷手足无措,啊啊了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后来,没有人知道,碎玉琴怎样走出屋子,她怎样才放下今天的尴尬。也许,她只有无语,只有麻木,只有默默流泪,只有抱着近四十岁才生的儿子稳锁。
这就是我们村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最普通的人,他们所有的愿望就是能吃饱饭,他们的生活不能讲是非对错,他们所有的苦必须咽到肚子里。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