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村里的老油坊

一个村子,人老几辈总在一起,总有几个大户发生盘根错节的关系,所以,几乎每个大户都有一个简称,往往就用这个家族的支柱产业来称呼,而且沿用几十年几百年也不改变。比如我们村就有染坊、西油坊、南油坊等几个大户。解放后,其中南油坊家被定为富农,他们家的油坊也成为我们村的油坊,因而留下来的时间也最久,也有人说,这个油坊是解放后生产队里盖的,与南油坊没有任何关系。在很长的时间内,一年一次或者几次分油,成为女人孩子们的兴奋和节日。每一年有那么几天,通常是过年,村里就有几家搭起油锅炸油糕油饼,香气在村里飘散,诱惑着每一个蔫蔫的肚皮和它里面的馋虫,但我们只能深深的呼吸着香气,恨不得拿一个蒸馍,就着这种油香,一口气吃完它。

我们村的油坊在村子中间南边一排,门朝北开,油坊北面临街盖了一排七间大房,可以容下全村人开大会。油坊就躲在七间大房背后,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但是,油坊确实是我们村存在最久远最有价值的建筑。油坊看起来有几十年没有打扫过,它的门上、墙上、窗户上、里里外外,都有一层油腻腻的东西,上面落满了尘土,这些尘土浸了油,时间一长变成了黑色,又不断有新的尘土落在上面,所以,整个油坊就好像用尘土浸了油盖成,又从来没有打扫过的一种肮脏的样子。

“六掌柜的,这几天做油!”队长给我爷爷派活。

我妈妈就暗暗高兴,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油吃,每个人一年才分几两油,我爷爷几乎常年大便秘结,上一次厕所就得一个多小时,出来后脸色煞白,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虚脱了。我爸爸给他看病买药没少折腾,有几回都是用手给他抠出来。可是,只要一到油坊干活,就自动好了,而且能持续好一阵子。

原来,到油坊干活,每个人中午就在那里吃一顿油泼面,别看这是现在最普通的饭食,那时可是稀罕物。油汪汪的宽面,红红的辣子,再下点绿菜,过年过生日也不一定能吃到。我家离油坊很近,只隔着一家,并且都在同一排。中午饭时,我爷爷端着一老碗油泼面,一看没有人注意,就一边吃一边向我家走,回家后赶紧把门一关,把他的一老碗油泼面倒进我家锅里,这一天,我们家的饭碗里,一层油花画成很多大大小小的圆,在碗里浮动,油香顺着热气,袅袅上升,渐渐扩散成一种惊喜,一种难以言表的味道。后来一直到我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我爷爷端着饭碗,几乎一口也舍不得吃,吃面是给别人看的,是一种很香的动作表演。

我爷爷在油坊干的活,是炒货,也就是把棉花籽、菜籽放到一口大锅里炒黄炒香。这口锅很大,口径大约有两米,锅不像我们平常做饭安得平平的,而是倾斜三十度安在锅台上。从房顶上吊着一根绳子,绳子末端系着一把大铁锹。炒货时,人站在锅低的一面,双手握住锹把,铲住锅里的棉籽或者菜籽,顺锅底往斜上方一铲,再顺势往两边一抖,这时,抖散了的棉籽就会顺着倾斜的锅底朝着人的方向溜下来,这时再铲再抖,周而复始很有一种节奏的美感。

说实话,这是一种很简单的重复性劳动,炒出来棉籽的好坏,只在于动作的频率,火势的大小。火越大,动作要求越快,否则,就会有的炒焦有的火工不足。这是一个人的劳动,没有人监视,可以随人的心情力气自己决定速度频率,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良心活”。我爷爷正当壮年,不惜力气,炒出的棉籽黄黄的,有一种油香味,即使不榨油,放在嘴里嚼一嚼,自有一股香气,所以做油时就相对固定的去炒棉籽、菜籽。

做油的第二道工序是碾棉籽,就是把炒好的棉籽放到碾盘子上,再套着一个小毛驴拉着碌碡转圈,把外面的一层碾碎,再用筛子过滤出里面的棉籽仁,这就是做油的原料了。它很像葵花籽,本白色中浸出一种透明,但形状比葵花籽粗一些,像一个小水滴的形状,油亮亮的,散发着一股香气,无意间闻一下,那种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能够接近这种味道,都是一种难得的满足。

我很喜欢看毛驴拉碾子或者拉磨子的样子,他不紧不慢,眼睛上蒙着一幅安眼,很像人戴着一副突起的圆形眼镜,如果没有这种东西,就用一件黑布衣服蒙住它的眼睛。毛驴在黑暗中不停地转圈行走,似乎无穷无尽,永无休止,但它走一步,头向下顿一下,每一步好像都是重复从前,每一步又好像超越了曾经。它仿佛是一个最有耐心的智者,摆脱了轮回,达到了一种永生;它仿佛是一个最有恒心的忍者,在简单的重复中完成了一串复杂,在最难的坚韧中完成了一种升华,就像不起眼的棉籽,经过火烤磨练压榨,诞生一种精粹的食油,一种精华中的精华。

油坊最大最重要的一个设备,就是油梁。这是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它差不多有三丈长,两个人都搂不过来,它要挑村里最好的树木,树木材质不好不行,有空洞更不行,弯曲也在淘汰之列。加工时截去树梢树根,只用树木的身子,沐浴斋戒祭神祭祖后,它才能成为一根神奇的油梁。村里人传说它是一条龙,会在一个闪电打雷的夜晚凌空飞翔,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做油的时候,他像一个巨龙睡着了,平静的躺在地上,木呆呆的,没有一点表情。

上梁时,油梁一端被吊起来,悬空至人头顶,梁头用尽全身力气,用几个巨大的木楔把它固定住,油梁复活了。这时,喊号子的节奏声,打木楔的撞击声,丁壮男子的喘气声,和着汗水,一齐氤氲在一种近乎现实又仿佛梦幻的蒸腾里。

这时候,棉籽仁早已放在圆形模具里再用稻草包好,然后再一层一层摞起来,差不多有大半个人高,油梁压在棉籽仁上面,不一会儿,又黄又清亮的食油就会从圆形的棉籽仁模型里流出来,再汇聚到底下的一个大瓮里。

这种刚做出来的食油很香,它不紧不慢的,从油坊上空飘出来,在村子里上空浮动。队长一声“分油了”的呐喊,仿佛给这种油香味伴奏,像一首回味悠长的歌。村里的女人小孩都提着油罐,晃晃悠悠去分油。他们的话语里,都仿佛有一种油香味,有一种难得高兴的表情。

补充:分油是女人能进油坊的唯一理由,也是女人除做饭以外,与食油最早产生的一种精神接触。在我们村里,女人平时是不能进油坊的,有一种说法是女人进了油坊,出油量都会降低,因而女人平时从来不进油坊。

有一种解释是,油坊榨油,上梁时千钧一发,需要全神贯注;女人过来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大家可能会注意力不集中,木楔极易打偏发生危险。

还有人说,油坊榨油,天气炎热,水蒸火烤,热得男人们往往脱光了衣服干活,害怕女人进去不雅观,所以编了以上种种理由。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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