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金锁记》:婚姻中最可怕的,不是缺钱,而是缺爱

张爱玲的作品中,若说最负盛名,应该要算《金锁记》。

它写贫家女曹七巧嫁入豪门后,情欲压抑下导致心理扭曲,葬送了自己,还摧毁儿女的幸福。

曹七巧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作为金钱的奴隶、情欲的刽子手,她让人感到可恨;作为一个缺爱的、情欲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她又让人觉得可怜。

傅雷对这部小说给予高度赞誉,将它与《狂人日记》相提并论,称其为 ' 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

故事中,痛苦的是痴男怨女。

跳出故事,绝美的是白纸黑字。

嫁入豪门的贫家女

七巧之所以叫七巧,除了因为生在七月,大概她的创造者——张爱玲想通过名字赋予她俊俏的气质。

在一篇关于取名的散文中,张爱玲说道:' 每一个数目字还是脱不了它独特的韵味,三和七是俊俏的,二就显得老实。'

七巧家里开麻油店,上面有个哥哥,叫曹大年。麻油店开在一条碎石子路上,整天散发出麻油的馨香。这里,有油腻的柜台、竖着木匙的芝麻酱桶,吊着铁匙的油缸。

七巧长到十八九岁,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干起活来又麻溜,成为店里的活招牌。

她上街买菜时,喜欢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年轻,有活力,长得俊俏,又会干活,这样的女孩子自然招人喜欢。

肉铺的杀猪匠、曹大年的结拜弟兄、沈裁缝的儿子,都对七巧有意思。尤其是肉铺的朝禄,每次看到她路过,都要赶着喊一声曹大姑娘。

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上一抛,一阵温风扑到她脸上……

市井烟火中的年轻男女,散发着庸俗蓬勃的情欲。

如果七巧从这些人中挑中一个,贫贱夫妻百日恩,总归也有穷苦人的乐趣。可是,在哥哥做主下,七巧嫁进了有钱有势的姜公馆。

这种引车卖浆者之流,在大户人家眼里属于不三不四的人,怎会牵扯到一处的呢?

姜家二爷是个残废,有钱人家的女儿自然不肯嫁,媒人介绍了曹家,老太太为了让讨进门的人死心塌地伺候儿子,便让七巧做了正室太太。

姜二爷整天瘫在床上,行动离不了人,没有一点人气。他身上的肉,据七巧自己说,又软又重,碰一碰,腿脚发麻的那种感觉。

在外人眼中,贫家女嫁入豪门,简直是飞上高枝变凤凰。

事实上,守活寡的滋味,只有七巧自己清楚。

门不当户不对,情欲得不到满足,这样的婚姻,注定是场灾难。

从前爱过的人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七巧在深宅大院里苦熬着。

她会调侃刚结婚的妯娌,说些荤段子。也会主动跟小叔打情骂俏,用语言与肢体挑逗。

小叔子姜季泽是个纨绔子弟,玩心很大,' 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 '。

他是她唯一接触到的健康且有可能发生些什么的男人,七巧才不管什么叫道德人伦。

毕竟,她太饥渴了。

姜季泽经常出去寻花问柳,面对主动粘上来的七巧,他不是不想,而是怕搭上了扔不掉。

漫漫十年,转瞬之间。熬到丈夫、婆婆先后去世,几房子孙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

有一天,姜季泽忽然找上门来了。他问候寒暄,她小心提防,开场白走过,两人绕着房子和产业打太极。

说着说着,他开始 ' 表白 '。他说这些年,心里一直有七巧,出去荒唐,是为避开她,他怕管不住自己,平白坑了她。为了她,他吃了好些苦。

在这迟来的、突如其来的告白下,七巧迎来了她人生的高光时刻:

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

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

甜言蜜语犹如迷魂汤,让她开始幻想,自己嫁到姜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遇见季泽,与他相爱……

残存的理性立马提醒她——不对!他在哄骗自己!他想骗取她牺牲一生幸福换来的钱!

这一转念,使七巧瞬间暴怒,口无遮拦的谩骂劈头盖脸地抡过去……逢场作戏刚开了头,就这样不欢而散。

她恨他,可还是追到窗前,再看这个男人一眼。对于七巧此时的心境,书上写道:

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

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

女人有时就这样傻,爱而不得时,由爱而生的痛苦也值得留恋。

她清楚姜季泽不是好人,想要在他那里满足情欲,就得装糊涂。可她终究戳穿了他。

金钱安全,与情欲满足,七巧再次选择前者。

她从此戴上黄金枷锁,守着儿女过活。

女儿的恋爱

黄金枷锁嵌入骨血,七巧看任何关系都从钱眼出发。

侄子与女儿长安玩闹,有点肢体接触,七巧认定他有坏心眼,想霸占家产,于是把他痛骂出门。

为了管住女儿,七巧不顾旁人笑话,给十三岁的长安裹小脚。后来兴致淡了,才不了了之,长安的脚却毁了。

为一条丢失的褥单,七巧准备去找校领导兴师问罪。

长安不想丢这个脸,不愿再回校。

七巧带着老妈子去学校,没能要回学费,就把校长羞辱了一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长安渐渐放弃上进的思想,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言谈举止活脱脱又一七巧。

对于这位小七巧,张爱玲用了老辣的比喻:

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棵娇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长安到了三十岁还没嫁出去,作为母亲,七巧说一些撇开责任的风凉话。长安的堂妹倒是热心肠,介绍一男的,刚留学回来,叫童世舫。

童世舫多年不见故国的姑娘,加上受过情感创伤,深信娶妻还是传统的好。

而长安恰巧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匆匆一面,两下有意。再次约会时,两人一起逛公园。

恋爱可以改变人的精神面貌,'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

女儿流露出的快乐,让七巧感到不痛快,说话也变得酸溜溜。

订了婚,七巧却表示出各种疑虑和阻拦。长安稍有喜色,她就不分场合地谩骂。

吵闹到后来,介绍人决定洗手不管,长安也对这门婚事失去信心。她想,既然迟早要决裂,不如将它终止在最美丽的时候。

明知自己会懊悔,长安还是回掉了这门婚事。

当七巧得知长安与童世舫在以普通朋友的名义继续来往时,偷偷邀请他吃饭。

饭局上,她用 ' 疯子的审慎与机智 ',谎称女儿是瘾君子,将童世舫吓退。

长安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爱,就这样被母亲摧毁。

这是缺爱的女人,在女儿身上实施的报复——

自己不曾品尝过甜美,就容不得别怀抱蜜罐。

儿子的婚姻

终于,媳妇熬成了婆。

关于这时期七巧对儿子的心理,书上写道:' 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了——她娶了亲。'

越是留不住的越想去占有,女人往往这样。

入了夜,七巧躺在烟铺上,故意支使儿子长白在一旁伺候。长白是个妈宝男,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

面对自己儿子,七巧长期压抑的情欲在举手投足的小动作里欲隐还露。

她哄骗他,激将他,加上长安在旁边一唱一和地配合母亲,长白心甘情愿留了下来。

漫漫长夜,母子俩喝茶、吃蜜饯、吞云吐雾。然而七巧并不满足,她心思一歪,逗儿子分享夫妻间那些事儿。

长白起初是拒绝的,经不住母亲再三盘问,他开了口,越来越起劲。这种语言刺激下,七巧 ' 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 '。

在云山雾绕与绮语淫词间,长白陪母亲整夜,却让妻子芝寿独守空房。

在牌桌上,不知无意还是故意,七巧当着亲家母的面,将儿子招供的夫妻秘事宣之于众,还添油加醋,讲得绘声绘色。

丈夫的冷落,婆婆的羞辱,让芝寿羞恨难当,怨又怨不得,哭也哭不得。因为不论她怎么做,都会遭至婆婆的冷嘲热讽。这样的婚姻,简直让她想死。

夫妻不和,长白像以往那样光顾花街柳巷。七巧为笼络他,把丫头绢儿给他做姨太太,又哄他迷上鸦片,乌烟瘴气,日复一日。

后来芝寿患上肺痨,丈夫和婆婆不把她当回事,伺候的丫头也就怠慢。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躺在床上,挨到油尽灯枯。

她去世时,姨太太刚巧生下小少爷。同一屋檐下,那边,一群人欢天喜地庆生;这边,一个人凄凉绝望地离世。

绢儿取代芝寿的位置不到一年,就吞生鸦片自杀了。

从那之后,长白不敢再娶。

长安更是断了嫁人的念头。

他俩的母亲如愿以偿了——

自己不曾得到快乐,也不给子女幸福的机会。

读完《金锁记》,我忍不住想:

如果当初,七巧嫁给喜欢她的人,虽然贫苦,却不会陷入空虚的婚姻,也就不会形成扭曲的性情,大概也就避开了悲剧人生吧。

正如傅雷评价这部作品指出:' 爱情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债。可怕的报复!'

有时候,人生如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缺钱的生活,也许会为着鸡毛蒜皮吵闹,那只是寻常吵闹。

缺爱的婚姻,情感的荒芜让人感到凄惨,那才是真的凄惨。

就像七巧,戴着黄金枷锁,情欲失落,心理扭曲,如此一生,害人又害己。

作者  |   江徐,80 后女子,煮字疗饥,借笔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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