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小札:读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 舒建华

钱钟书 先生

今年是钱锺书先生诞辰110周年,读到了不少纪念文章。我也算一个“钱迷”,勾起点愉快的回忆。我是在1988年,大学二年级,偶然成了“钱迷”的。当时我正在浙江大学读非常冷门的中文专业,有一天,在今天玉泉校区的图书馆主楼左侧三层的文科阅览室,正好翻到张隆溪和温儒敏合编的一本比较文学论文集,有一篇钱先生的《中国固有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开头一段就很吸睛:“ 题目这样累赘,我们取它的准确。我们不说中国文学批评,而说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因为要撇开中国文学批评里近来所吸收的西洋成分,我们不说中国旧文学批评,而说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因为中国的文学批评的特点,在中国新文学批评里,多少还保留着。”气势宏大,逻辑细密,又清晰简洁。再往下看,评述中国古代文评中有关“人化”的特点,真是大手笔做针绣活。身处80年代新词洋名乱飞、中西比较信口的文化热中,钱先生半世纪前写的这种文字,真是举重若轻,又是举轻若重。从此开始,凡是钱先生的或有关他的文字,我都会细看,直至今日。三十多年来,每次看到或听到说钱先生之学“散钱失串”“可惋在碎”时,我都会想起自己读钱先生文章的第一感受。

钱先生最主要的学术成果是笔记散评,完整成章的很少,其中《中国诗与中国画》《读〈拉奧孔〉》,另加《谈通感》和《林纾的翻译》,40来年前结集出版过,名《旧文四篇》。钱先生向来对著述苛严,几近自虐,极少写常规论文。但这四篇,他自己还是很满意的,在与一位老友信中说「韩陵片石,差堪自慰」。钱先生学浩如海,这四篇文章是津筏。能读通,即可窥其大略,不会茫然无绪。因为此小集浓缩了钱先生为学的基本理路。

《中国诗与中国画》探讨中国固有的诗与画的标准不一问题。钱先生后来把“固有”改称“旧”。中国旧画和旧诗向来有诗画同源乃至相通一律之说,但钱先生指出一个事实:“神韵派在旧诗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不同于南宗在旧画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传统文评否认神韵派是标准的诗风,而传统画评承认南宗是标准的画风。在‘正宗’、‘正统’这一点上,中国旧‘诗、画’不‘一律’的‘”。王维的画是宋代以来最受推崇的,号称文人画的宗师,而吴道子画虽工,却没有王维那么崇高的地位。要说诗,王维绝对不是至尊,杜甫才是。换言之,能与杜甫的诗风对应的吴道子,其画是二流的;能与王维的诗风对应的画,却又是一流的。钱先生的文章指出了这一分歧,嘎然而止。

辋川图 王维(传) 日本圣福寺藏

钱先生和博尔赫斯一样,在电脑和互联网之前,就有对“超文本”的先觉。他们一致认为文本如果是平面的,读者就不免“死于句下”,“链生”( linkage)才是活路。博尔赫斯建构通天塔图书馆和小径分岔(forking)的花园,钱先生也创建了迷宫般的引文世界。余英时教授有过感慨,说很多人都不知道钱先生说的问题是什么。《中国诗与中国画》提出的问题,到现在为止,文学史、艺术史界并没有深刻意识到。更不用说文章后面新的链生问题。我个人觉得他这一发现又隐含了一个艺术哲学的问题,即艺事之难,不在扬长避短,而是扬短避长。文字是抽象材料,来表达空灵并不是最难的,以抽象材料呈具象之境才难,才是最好的诗;纸墨是具象材料,来表现质实内容也不是最难的,以具象材料呈抽象之境才难,才是最好的画。这种自找麻烦之可贵,是人的精神表现之最可贵处。如苏东坡所云“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馀”。这是东西方艺术共通的。也就是钱先生说的东学西学攸共、南学北学未裂的共同的诗心与文心。如果进一步链生,这种扬短避长又何尝不是一种守拙尽己的人生智慧呢?钱先生文章超文本的魅力可见一斑。

钱先生上文是1940年前后应滕固之请写的。当时宗白华先生从另外一个角度讨论过中西画的标准问题,他说中国画以诗为标尺,西洋画以建筑为标尺,也是一语中的。我们可以知道那个时候一流中国学者的眼光和识力。

钱先生的巨著《管锥编》序言很短,开头四字“瞥观疏记”,其中“瞥观”非常重要,这是他的读书阅世的方式,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世界观。这种“瞥观”是种审美性的观照,同时又是刺透性。因其积学之厚广几乎无两,这种观照从上到下以俯视形式出现,有一种凌厉的审视气势,接近今天说的“降维打击”,贯穿他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中。

非常感谢四海书院给我这个机会,谈了一点读钱先生著作的感想。也正好回忆一下1996年在北京一次饱览钱先生手迹的难忘经历。当时去拜望一位前辈,在他家中看过一大册钱先生的手札,约六七十封之多,托平粘在大册页上,很多都是四五页,以论学为主,涉及文学、历史、哲学、美学和现当代一些名家名派,内容丰瞻锐利,上下千年,纵横四海,行笔骨秀神丰,奇纵洒脱,大似后来看的李安大片《卧虎藏龙》中的周润发。立刻觉得报刊上出现的钱先生的一些应酬函即他苦叹“写信动物”的八行书,与他的真心畅意书函,相差实在很大。可知积学大儒、书必神秀,洵非虚言。我当时问这位前辈,应该早日出版这些书翰,以嘉惠学林书坛才是,前辈说里边涉及对时贤的点评,不少一剑封喉的内容,容易惹不必要的麻烦,三四十年后可以。我当时研究生刚毕业,又有兴趣于钱先生,这位前辈让我翻看时,显然担心我记性好去记那些是是非非语,边看边聊时,有意岔到钱先生的书法上。历经刀霜文祸的前辈的苦心,很容易理解。所以我向他建议时特别有“书坛”二字。一晃二十四五年过去了,这位前辈也过世有些年了。这些手札不知今在何处。

2020年12月24日于见山楼

END
文 | 舒建华
编辑 | 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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