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的游戏》原著作者乔治·马丁访谈
George R.R. Martin:《滚石》杂志访谈 ——小说家深度讲述关于书和电视剧的未来走向
By Mikal Gilmore本文由译者豆瓣网友dormant授权发表
在一月份的一个冰冷的夜晚,George R.R. Martin坐在让·谷克多【法国著名电影导演】剧院里,这是在新墨西哥州的圣塔非市(他在1979年之后一直生活在那里)他个人拥有的老剧院,剧院里正在播放HBO的巨制《权力的游戏》的前3季,该剧改编自Martin仍在撰写的长篇小说《冰与火之歌》。在看完第1季第9集《贝勒神像》之后,在该集故事的英雄Ned Stark意外被斩首,随着片尾字幕在播放,Martin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虽然看过很多次了,让然让我很有感触。当然,以我来看,书中的描写还要更为深刻。”
还没有写完:《冰与火之歌》这个组诗——1996年第一次出版——现在已出版5卷,还有2卷待出版。剩余的部分并不会很快完成,因为Martin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作家,我们要想知晓他们的命运——Daenerys和她的龙,勾心斗角的Lannister家族以及饱受摧残的Stark家族——很可能还要等上很多年。甚至有可能HBO的剧集比书更早到达关键情节,虽然Martin曾经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他现在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我最好抓紧把书写完”,在圣塔菲的一个路边商店他告诉我说。
然后,Martin带我来到一个小房子——里面有一个书塔——作为他的办公室及书房(他和第二任妻子Parris的住处就在附近)。Martin从童年就开始写作,在1970年代刚刚大学毕业他就开始出版短篇科幻小说,这些作品很快让他树立了一个严肃而又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形象,他讲述悲剧故事——有时是不同寻常的、艰难的救赎。在198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和90年代的早期他都在好莱坞当编剧。1991年,他开始写《权力的游戏》,最初是一个关于权力和家族的故事,关于战争和人性的灾难性本质,一直到现在这部作品都没有对任何人——包括观众——体现出一丝的怜悯,正如在第4季中所展现的,没有任何一个角色是绝对安全的。
在他的办公室,Martin把我带到书房进行采访。房间的墙上摆着玻璃容器,装满了上百个漂亮的模型——都是Martin小说中的中世纪人物、幻想角色和场景。在通向图书馆的楼梯旁边——即使已65岁,他仍然如饥似渴地读书——摆放着一个实际尺寸的可操作模型,著名的Robby the Robot【机器人罗比】,来自于1956年的电影《禁忌星球》。“机器人罗比,”他说,“能把它买下来摆在这儿让我很爽,相当于一堆钱坐在那儿——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Martin是一个友善的、直率的、非常聪明的人,而且很健谈。那天我们聊了10个小时,直到晚餐才结束。他讨论《权力的游戏》的方式出乎我的意料:他总是把问题转向更宏大的议题—关于历史、战争和社会。因为Martin是个胖子,笑声很有感染力,有着浓密的白胡子,他的某些方面就像圣诞老人,除了他的眼睛,里面总是闪烁着想法——有些是非常阴暗的想法——表达了一种敏锐的思绪,就像他所创作的那些角色一样。
《权力的游戏》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就是家族,给了角色前进的动力,也是毁灭他们的原因,你自己的家族和家庭是怎样的?
Martin:我生于1948年,从小就在新泽西州的Bayonne市,它是一个泽西市南边的半岛,乘坐巴士只要45分钟就能到曼哈顿中心,但Bayonne市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纽约很近,但我们很少去。从4岁开始我住在第1街道,在政府建的公共住房,挨着Kill Van Kull【范库尔水道】,Staten岛就在对岸。
我的父亲也叫Martin,但他是意大利和德国后裔。我的母亲属于爱尔兰后裔的Brady家族。从母亲那里我听了很多关于Brady家族后裔的故事,在Bayonne市历史里的某些时代也是个非常重要的家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家很穷,但我也知道我们家曾经富裕过。要走到学校,我就得经过我母亲出生时的房子,这个房子曾经是我家的房子。我回想起来,当然在我的一些故事里会有这种已消逝的黄金岁月的感觉——曾经有过的梦中奇迹。不知怎样我母亲给我讲述的事情就进入了我的想象世界。
你和父母的关系亲近么?
Martin:我的父亲是一个冷漠的人。我认为他从来都不理解我,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理解过他。我们过去不这么形容,但基本上可以说他是一个可控性酒鬼。我们天天见面,但几乎不交谈,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是体育运动。
你是不是直到上大学才离开Bayonne市?
Martin:我们家没买过车,我父亲总是说酒后开车是非常不对的,而他不可能忌酒(笑)。我的活动范围很小,曾经很多年我都是透过卧室的窗户盯着Staten岛上的灯光,对我来说,那些灯光就像香格里拉、新加坡、上海或者其他地方。我读书,想象火星,以及书中那些外星球,Robert E. Howard【罗伯特·霍华德,美国奇幻小说家】在《野蛮人柯南》等小说中创造的希伯来时代,以及后来的中土——所有这些多姿多彩的地方。想象那些地方就像我想象Staten岛和上海一样。
在1966年,你进入了伊利诺伊州Evanston市的西北大学。我知道在那一时期你经历了重大的道德和政治转变,因为你反对越战。
Martin:就像我们这一代的孩子一样,我曾经是一个鹰派。我认为美国就代表正义,我们都有过这个阶段。当我进入大学,越是了解我们在越南的所作所为,我就越觉得不对。然后征兵开始了,我决定拒服兵役。我不是一个绝对的爱国者,我无法这样自称。我就是他们所谓的某些战争的反对者。如果能参加二战,我肯定乐意,但是那时可选的只有越战。所以我申请了拒服兵役,本以为会被拒绝,然后我就会面临下一个选择:参军、入狱还是去加拿大。我不知道我会怎么选,都是极其艰难的选择,所有孩子都要自己做出抉择。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批准了申请。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无法证实——我被批准是因为保守的征兵委员会认为任何人申请了拒服兵役都应该被准许,因为惩罚已经足够:这将永久记入档案,人人都会知道你是共产份子的同情者,这会毁了你的一生。
我认为美国再也没有从越战中复原,导致的社会分化直到现在仍然存在。对于我这一代,这是一个幻灭的经历,而这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高中毕业时还一个理想主义的大男孩,相信真理、正义和美国梦。年少时的这些价值观到我大学毕业时显然已经不那么单纯了。
你的灵感都来自于哪里?
Martin:点子是廉价的,我现在能想出来的点子比我所有曾写过的都要多。对我来说,如何处理才是最重要的。对于自己的作品我很骄傲,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声称这绝对都是原创的。你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他所有的情节也都是借用的。在《冰与火之歌》中,我借用了玫瑰战争和其他奇幻小说中的东西。所有这些在我的脑子里酝酿,就形成了我希望是自己独特的作品。但我不知道灵感来自哪里,需要来时——就会来。如果我信教,我会说这是上帝赐予的天赋,但我不信教,所以我不能这么说。
你早期的小说《Dying of the Light》和 《Fevre Dream》,反响很好。但是《The Armageddon Rag》却暂时终止了你的写作生涯, 然后你在好莱坞作了很多年电视编剧。你是否认为后来的作品——当然是指《冰与火之歌》—— 因为从事过编剧而获益?
Martin:是的。写剧本的一个大秘密就是这比写小说或散文要容易得多。 William Goldman【威廉·戈德曼,美国著名电影编剧,两获奥斯卡最佳编剧】在他的自传《Adventures in the Screen Trade》中说过:最重要的就是结构和对话。在好莱坞工作提高了我对结构和对话的感觉。在这之前的很多年里,我都是自己坐在房间里,面对着一台计算机或打字机。能够进入一个有其他人的办公室工作是十分愉快的——而且还能一起喝咖啡,在编剧会议上讨论故事发展。但是限制也是时刻存在的,这让我身心疲惫。同审查作斗争,怎么处理性爱,某个情节是否过于政治化,怎么处理暴力,不想得罪任何人。在改编《美女与野兽》时我们陷入争执:野兽把人杀了,这是这个角色的特点,他是野兽;但是CBS不想见血,也不想让野兽杀人,他们想改成野兽把人举起来扔到房间另一头,然后人可以爬起来跑掉。Oh my God,好可怕的野兽~(笑)这太荒谬了,这个角色必须讨人喜欢。
你之前曾经说过,导致你写《冰与火之歌》这个故事的起源来自于你脑中一个无意识的想法——一个男孩目睹了砍头,然后在雪中发现了冰原狼。这是个很有趣的开篇。
Martin:那是在1991年的夏天,我当时还在好莱坞。我的经纪人在试图安排会面以兜售我的创意,但是我在5月和6月什么都没做,已经很多年没写小说了,我想写一本叫《Avalon》的科幻小说。我就着手写了,开始进展得不错,但突然间一个场景浮现在我脑中——这最终成为《权利的游戏》的开篇,来自Bran的视角:看到一个男人被斩首,然后在雪中发现了一些冰原狼崽。这个感觉是如此得强烈而栩栩如生,我知道我必须写下来,我就坐下来开始写,写了大概三天,就成了你们现在读到的内容。
构建小说世界的工作花了多长时间?
Martin:那个夏天我大概写了一百页。这都是同时进行的,我并没有先构建世界、然后再写故事。我只是写故事,再把故事串起来。我花半个小时画了一张地图,先写一些故事,然后越得越多就越鲜活。同时,我还在好莱坞兜售剧集创意,但是脑子里总是想着《冰与火之歌》,想着角色、场景,我意识到我确实想讲述这个故事。但那时我知道这会是一个三部曲,当时人人都在写三部曲——J.R.R.托尔金的《指环王》树立了榜样。1994年,我把几百页的剧本和两页的小说进展摘要给了我的经纪人,他让整个好莱坞都为之感兴趣——有4个出版商竞价,突然我就有了预付金和截稿期,所以我对经纪人说:小说写完之前不写剧本了。
开始本打算写三部曲——现在成了七本书——你是否担心会被和托尔金的《指环王》相提并论?
Martin:倒也没有。从1970年代起,托尔金的模仿者不断重复他写过的故事,缺少原创,也缺少托尔金对神话和历史的深切热爱。但我还是一直被看作(至少在某些类型上)算是一个严肃作家。而且这个故事是如此地吸引我,我认为这些书除了具有奇幻小说的神奇和惊叹,也具有历史小说般的逼真感觉。
如果除去幻想的元素,《权力的游戏》可以看作是对玫瑰战争的再创作?
Martin:很早以前我就开始考虑——早在1991年——是否要加入纯幻想元素,曾经想过要写玫瑰战争这种小说。但是历史小说存在的问题就是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你了解玫瑰战争,你就知道塔中的王子不会逃跑。我希望能出乎意料,带来更多的转折。主要的问题是龙:要不要加入龙?我知道我想让Targaryen家族用龙作为家徽,Lannister家族用狮子,Stark家族用狼。但问题是只用作字面上,还是让Targaryen家族真的有龙?我和一个朋友讨论,作家Phyllis Eisenstein——我把第3本书献给她——她说:“George,这可是奇幻小说,你必须把龙写进去。”她说服了我,这是正确的决定,现在我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想象书里没有龙怎么办。
你是怎么想到绝境长城的?
Martin:绝境长城的灵感比任何其他都要早,能追溯到1981年。我在英格兰拜访一个朋友,我们到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边境,停下来看哈德良长城。我站在那儿,想象作为一个罗马士兵会是怎样,站在长城上,远瞰那些远山,那时有一种非常深邃的感觉。对那时的罗马人而言,这就是文明的终结点,是世界的尽头。我们现在知道山的另一边有苏格兰人,但他们那时不知道,可能存在任何一种怪物,那时给我的一种感觉——这可以是隔绝黑暗势力的屏障。但当你写奇幻小说时,任何事物都要更大、更多姿多彩,所以我让绝境长城有三倍长、700英尺高,而且是冰做的。
《冰与火之歌》是如此复杂,你有没有担心过屏幕上的作品能在多大程度上忠于原著?
Martin:在写第3卷时我就开始接到好莱坞人士的电话,当《指环王》电影问世后有兴趣的人就更多了,突然间各大制片厂都想要制作自己的《指环王》,世上每个奇幻小说都在考量范围内。那些电影表明观众对龙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反响强烈。但是从我开始写的时候,我就认为不能拍成电影。我说这不可能,托尔金三部曲的篇幅只相当于《冰雨的风暴》,我有更多的角色,更多的场景,更多的一切,所以没法拍成电影。
有些我碰到的人认为我们可以找到故事的主线,谁是主要角色?有人认为龙女是——把其他人都砍掉,只讲龙女的故事。或者是Jon Snow,他们两个是最受欢迎的角色,就把一切围绕他们展开,但是你会失去90%的故事。还有人建议:“我们可以用第一部电影讲一个开端,如果成功了再接着拍。”但是如果电影不成功,你就再也看不到第二部电影了,得到的是一个史诗的碎片。还好我的处境还算幸运——不用担心还房贷,所以我拒绝了这些邀约,但这也让我思考:唯一能拍成的就是通过电视——但不是通过CBS或NBC,因为太多性爱、太多暴力【我绝不会翻成“很黄很暴力”,厌恶贾秀琰的翻译手法】、太过复杂,唯一能拍好的方式就是通过HBO这类电视台。
这个电视剧给你带来了数百万的新粉丝,而且从网上辩论情况来看,对你的作品极为热情。
Martin:这种感觉很棒,知道你不仅有众多的读者和观众,他们如此热情,而且带来了这么多新的想法和乐趣。但这也许让我写得更慢了——知道那么多人会研究每一句台词,等待每一个转折和情景,今年有一本从未被讲述过的历史书要问世,是我虚构的历史。我觉得这很有趣,也暗自开心,我有这么多粉丝对历史感兴趣,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也这么饥渴地研究真实的历史,在学校或许他们会对英国历史上的亨利国王们感到厌倦,但是他们却乐意研究Targaryen王朝。
我在大学时辅修专业是历史,我并没假装是一个历史学家,现代历史学家对社会政治的发展感兴趣,我对这不感兴趣,我对故事感兴趣。历史是用鲜血写成的一个金矿——充满了国王、王子、将军、妓女,战争、背叛、信任——小说家编造的那些故事90%都没有历史精彩。
你讲述的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残忍故事,第一个主要的震惊来自于当Jaime Lannister骑士把一个孩子Bran Stark从窗户推下去,因为这个孩子目睹了Jaime和他的姐姐Cersei(Westeros的国王Robert的妻子)做爱。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情节。
Martin:有一百万人告诉过我就是这个情节抓住了他们,他们说:“这和我之前读过一百万遍的故事情节就是不一样。”Bran是第一个主视觉人物,在读者脑子里他们会觉得Bran就是故事的英雄,是年轻的亚瑟王,我们会追随这个男孩儿——但是突然:你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所以这就奏效了(笑)。
很显然在那一时刻,Jaime和Cersei是卑鄙无耻的。但是后来,我们看到了Jaime更人性的一面,当他从被强奸中解救了一个曾经是敌人的女人,突然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Jaime了。
Martin:对于Jaime这个角色我想探索的就是关于救赎。何时我们才能赎罪?救赎是可能的么?我没有答案,但我们何时才能原谅别人?你看,在我们整个社会,不停地辩论:我们应不应该原谅Michael Vick【美国橄榄球明星,因非法斗狗服刑21个月】?我的一些爱狗人士朋友永远都不会原谅Michael Vick,他已经服过刑了,也进行了道歉,他的道歉足够么?我们是应该赞美伍迪·艾伦【美国著名电影导演,涉嫌性侵前女友的养女】,还是鄙视他?或者罗曼·波兰斯基【著名波兰裔电影导演,在美国被控和未成年少女发生性行为】、Paula Deen【美国厨师类电视节目女明星,有种族歧视言论】。社会上充满了因为各种原因而被谴责的人,我们怎么看待他们?要多少善行才能弥补一次恶行?如果你是一个纳粹战犯然后花40年的时间来做善事、对抗饥荒,这能弥补作为曾经当过集中营警卫的罪行么?我不知道答案,但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我希望对于我们来说有救赎的可能,因为我们都做过错事,我们应该能够获得原谅。因为如果没有救赎的可能,那答案又在哪儿呢?(Martin停了一会儿)你读过书了么?
读了。
Martin:谁杀了Joffrey?
这次谋杀发生在电视剧第4季的开始,当然在书中Joffrey早就被毒死了。
Martin:在书中——我可不保证真相就是如此,因为还有两本要写,可能会有很多惊奇被揭晓——细心的读者得出的结论是Joffrey是被荆棘女王谋杀的,用Sansa的发罩来下毒,所以如果任何人怀疑下毒,Sansa就是嫌疑犯,Sansa显然是有很好的动机。
我之所以提到这儿是因为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很有趣的议题,就像刺杀希特勒,荆棘女王是否需要赎罪?她杀的到底是一个希特勒,还是一个13岁的男孩儿?还是二者皆有?她除掉Joffrey有着很好的理由。这是不是一个用结果来证明方式合法的例子?我不知道,这是我希望读者和观众去讨论的。
我不知道像Jaime或者Cersei这种人是否能够得到救赎,Cersei是一个很棒的角色——她就像麦克白夫人。
Martin:呃,在谁的眼中获得救赎?在某些人眼里,她永远不会得到救赎。她十分保护自己的孩子,你可以追问:她是真心的爱自己的孩子,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是她的孩子?Cersei无疑是很自私自恋的,她对世界和文明的看法几乎是反社会的。在同时,Jaime的行为是值得关注的。我自己没有孩子,但我和有孩子的人交流过。要知道,Jaime想杀Bran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烦人的小孩儿,而是因为Bran目睹了他们的罪行——对Jaime、对Cersei、对他们的3个孩子——这都是死刑。所以我会问有孩子的人:“处在Jaime的处境,你会怎么做?”他们说:“我不是坏人,我不会杀人。”你确定么?绝不杀人?如果Bran告诉国王Robert,他会杀了你、你的姐姐(恋人)和你的3个孩子,然后他们就会犹豫。可能更多的人会说:“是的,为了救自己的孩子我会杀了别人的孩子,即使那个孩子是无辜的。”这才是人们做出的艰难抉择,这才值得拷问。
对比来看,当Ned Stark把守夜人砍头,后来当Ned的儿子Robb砍掉了另一个人的头,这些杀戮在两个Stark身上留下了烙印,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容易,很难忘怀。
Martin:理应如此,夺取他人的生命是及其严肃的事。中世纪是很封闭的,你用一把利剑砍掉别人的脑袋,他的鲜血溅到你的身上,你听着他的惨叫。 在某种意义上,现在我们从此脱身【不需要近距离杀人】可以说更加残忍,你坐在控制台前按钮就可以用无人机、导弹杀人。我们再也不用去听他们的啜泣,或者听他们为了自己的母亲而求饶,或者在我们身边悲惨的死去,我不认为这是好事。在历史上你能不断地看到这样的道德挣扎,身处战争之中,为了获得胜利你是否会不择手段,还是说你会坚持自己的道德标准和理想?我们是否应该对人采取水刑?要是能获得拯救生命的重要信息呢?如果做了,我们是不是就妥协了?但如果能阻止另一个9/11呢,用刑是否值得?我不知道,但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为了生存下去你是否会作恶,以获得胜利?
《冰与火之歌》和《权力的游戏》主要关注的就是权力。几乎所有人——除了Daenerys,和她的龙在海的另一边——都没有善用权力。
Martin:统治是十分困难的。对于托尔金,虽然我很敬仰他,我要吹毛求疵的就是,《指环王》有一个非常中世纪式的理念:如果国王是好人,国家就会繁荣。真实的历史并非如此。托尔金可以说Aragorn成为了国王,并统治了一百年,他很聪明、正直。但是托尔金没有提出问题:Aragorn的税收政策是怎样的?他是否保持常备军队?在战争和饥荒的年代他做了什么?那些兽人怎么处理?在战争结束时,Sauron被消灭了但兽人并没有啊——他们都在山里。Aragorn是否进行了系统的种族灭绝?甚至小兽人也要杀掉么,在兽人摇篮里?
在现实世界,真正的国王有真正的问题需要处理,仅仅是好人解决不了问题,你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有时看上去是好的决定回过头来却让你付出代价,这是无意识的结果。我试着把这些写进书里,我的角色想要统治可没有那么轻松,仅仅初衷是好的并不能让你当个好国王。
有时人们读过书中发生的事情,他们想知道角色的命运会怎样——比如Ned Stark被砍头,他是一个道德的风向标,但却被杀了。
Martin:这是我有意设计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Ned不会活下去,无论作为作者还是读者,我都喜欢带来惊奇的故事。希区柯克的电影《惊魂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Janet Leigh是一个电影明星,她携款潜逃、来到乡下,警察会不会抓到她?下一件事就是她在浴室中被刺死(电影刚演了40分钟)!到底怎么回事?明星死了!在这之后,你就完全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棒极了!我喜欢这样!我对Ned也是这么安排的: 把一切串联起来的保护神死了,这让悬念迭起,危险是真实存在的。
现在是危险占了上风,在第3季的结尾Ned的妻子Catelyn,他的长子、北境之王Robb,都被杀害了。
Martin:对于一个角色我写得越多,我就越有感情,即使是坏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杀掉他们。曾经有人说过“杀死你的挚爱”是他在故事里最喜欢的台词,对角色也同样如此。当读者开始认为一个角色被作者赐予了免死金牌时,故事的张力就消失了。红色婚礼写起来很艰难,我跳过去了,直到写完整部《冰雨的风暴》,我才回头强迫自己写红色婚礼,我太爱那些角色了,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电视上的红色婚礼比书里的更难处理,因为(主创David Benioff和D.B.Weiss)带上了Talisa,她怀了Robb的孩子,这在书中是没有的,所以有了一个反复被刀捅肚子的孕妇。
我们之前谈过你不愿与参加越战,《冰与火之歌》书里反映了战争的恐怖,正如Ygritte对Jon Snow所说的,“我们只是军队中的士兵,即使我们死了还有其他人会继续下去。”
Martin:几乎历史上所有的战争都是如此。莎士比亚描写过,在《亨利五世》的场景中,阿金库尔战役开展之前国王Hal检阅军队,他听到有人抱怨,“我希望他的初衷是正确的,为了他能当上法兰西国王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死去。”书中的中心问题其中之一就是Varys的寓言: 一个富人,一个牧师和一个国王对一个刺客下令,每个人都说杀死另外两个人。到底谁拥有权力?是牧师么,他是上帝的代言人。是国王么,他拥有国家的权力。还是富人,他拥有黄金。当然,刺客就没有权力么?只有他才有剑——只要他乐意,他能把三个人都杀了,或是他会听命于哪个人。但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刺客,如果他不听从指挥,他们可以找其他听话的刺客。但是为什么大家都会听命呢?这就是关于权力、领袖能力、历史战争的奥秘。回到越战,直到我认识到胡志明并不是Sauron时我才幡然悔悟,你还记得那时的海报么?“如果他们发动一场战争,却没人去参加会怎样?”这是一个基本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参加越战?参战的人是不是更爱国?还是更勇敢?还是更愚蠢?为什么会有人去?这都基于什么?这都基于一个幻想:你之所以会去是因为你害怕不去的后果,即使你不相信战争的理由。但是这些系统性的服从又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我们认可权力而不是个人自由?这些问题让我着迷。这都是奇怪幻想,对不对?
你是一个随和的人,然而这些书却十分暴力。对于权力和战争的这些观点,你是否觉得纠结?
Martin:托尔金所描写的战争是关于文明的命运和人类的未来,这成了样板,然而我不确定这是一个好的样板。托尔金模式让几代奇幻小说作家没玩没了地去写暗黑领主和他们的仆从,长相丑陋、穿着黑衣。但历史上大多数的战争都不是这样的,一战在战争历史上要比二战更典型——这是那种你回过头来会说,“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为什么成百上千万的人死去?为了消灭奥匈帝国(而让整整一代人送死、让半个大陆生灵涂炭)是否值得?1812年的战争呢?美西战争呢?这些人到了是为何而战?”
历史上只有少数的战争是真正值得去付出的,我生于二战结束后的第3年,你想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无论是做对抗绿魔的蜘蛛侠,还是对抗纳粹、拯救世界的美国人,我确实认为有值得为之战斗的事情。人们仍然能够做出英雄壮举,但我不认为有绝对的英雄,这体现在我的书中,我相信精彩的角色。我们都会行善,也会作恶。我们是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我们的生命就是一连串的选择。就拿伍德罗·威尔逊来说,他是美国历史上最具吸引力的总统之一,但他在种族问题上臭名昭著。他是南方的种族隔离派,赞颂D.W.Griffith【格里菲斯,早期美国电影导演】和《一个国家的诞生》【格里菲斯代表作,内容歧视黑人】,他是3K党的支持者。但在外交方面,为了创建国联,他有着一个最伟大的梦想——一场终结其他所有战争的战争——我们现在会取笑这种想法,但是上帝啊,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梦。如果他能够做到,我们会为他建一座几十米高的雕像,然后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是他终结了战争。”他是一个试图终结战争的种族主义者,一面是否能抵消另一面?无法抵消,你不能把他单纯地看做是一个英雄或者是一个恶棍,他二者皆是,我们也是如此。
红色婚礼,成为电视剧历史上最令人震惊的场景,这让很多观众感到愤怒。
Martin:在书中也是如此,在2000年,当书出版后,我收到了无数信件:“我很生气,我再也不读你的书了,我把书给烧了;一星期后我忍不住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又去买了一本。”有些人是如此的震惊以至于再也不读我的书了,我表示理解。
那些角色很重要,读者很看重,他们感情上承受不了这样的命运安排。
Martin:我收到过一封信,来自一个女招待,她写到:“我每天都辛苦地工作,我离了婚,我有几个孩子,我的生活非常艰辛,我的一大爱好就是回到家里看幻想小说,逃离现实世界。我读了你的书,天啊,这太他妈的可怕了,我不想读这些,这是恶梦,为什么你这样对待我?”这封信让我感触很深,我写了回信:“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处境,”有些人会通过阅读——我不喜欢用“逃避”这个词,因为它存在贬义——但阅读确实能把你带到另一个世界,或许这就是逃避。读小说帮助我度过了一些艰难的时刻。我父亲死去那个夜晚,我在密歇根州从母亲那儿得到这个消息,要等到第二天我才能上飞机,所以我坐下来回想父亲,回想我们相处时的欢乐与痛苦,我记得我打开一本书,读了几个小时,就不再纠结于父亲的死,这是一种宣泄。有些读者希望相信一个正义永远获胜、邪恶永远失败的世界,到最后大家皆大欢喜。我写的小说不属于这类,托尔金写的也不是。《The scouring of the Shire》这章证明了这一点,Frodo的忧伤是一个苦乐参半的结局,对我来说它更有力量,相比起《星球大战》的结局——所有Ewoks【伊渥克族,长得像小熊】都欢快地跳起来,所有死去人类的灵魂都出现了,欢乐地招手(笑)。但是我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市面上有很多书可以读,让大家去找情感上适合自己的书。
前一阵子,一个影评人说这个剧很阴暗,体现了虚无主义的世界观,另一个人哀叹到“缺少道德风向标”。你是否觉得这些批评有合理的成分?
Martin:不。这种批评完全不成立,事实上我觉得很愚蠢,我的世界观绝不是虚无主义的。
故事中一些最卑鄙的角色同时也会说出大实话,电视剧中一个精彩的情节发生在黑水河战役那集(就是你亲自写的剧本),Sandor对Sansa说,“这个世界是杀人者建立的,所以你必须习惯于面对他们。”
Martin:事实有时很难被接受。两个中心短语是对的,但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去思考这个事实——Winter is coming(凛冬将至)和 Valar morghulis(凡人皆有一死)。死亡是所有生命不可避免的事实,也是所有故事需要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