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阳江的沉郁（上）——著名作家碧野在宣城
宣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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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野（1916—2008），原名黄潮洋，广东大埔县人。现代著名作家。1947年春，他因在报上讽刺国民党上演的开“国大”、选举“总统”等丑剧，上了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为躲避追捕，他遂逃至宣城孙家埠，寄居在一家木行里。于是就有了这篇《水阳江的沉郁》，它虽是小说，也可当作历史来看。
水阳江的沉郁
© 碧野／文
黄昏、应祥伯独自坐在水阳江边的柳树下，晚风从江面上吹来，轻轻地拂动着深垂的满绿的柳条，也轻轻地拂动应祥伯稀疏的白胡子。他的眼睛虽然朦胧，但却看尽了人世间的变幻、他年纪老大了，好像要让自己朦胧的眼睛来遮盖不幸的现实。他忧愁、寂寞而孤独，他有意离开那些撑木筏的年轻伙伴，那些年轻伙伴吃过晚饭后，坐在杉木堆上高声地谈笑，而应祥伯却孤独地坐在江边吸烟。
烟，是他从家里带来的黑丝烟，揉成球的烟丝在烟管里吸灭了火，他还舍不得立即磕掉，四两黑丝烟已经吸去一大半，可是木行老板还没有把水力钱垫付，他惦记着那泾县山林里的家乡，他忧念着等待他拿钱回去吃饭的家小。每年两次，他照例要替林主捆扎木筏，候水阳江涨水，顺流把木筏漂到这下游的孙家埠来，赚一笔水力钱。从他的远代祖宗起，他家一直兼干着这个血汗的副业，一年两次的水力钱，足够维持他家一季的费用，水阳江给了他家世世代代一点恩惠。山乡是贫苦的，不长稻子不长麦，只长一些包谷，因此当水阳江涨水的季节，乡里的汉子们都出动来替林主们撑木筏了。
每当这个季节，木筏象雁行般的从水阳江的上游漂来，孙家埠就完全以木料和撑木筏的水客们来繁荣市面。在孙家埠沿江两岸，木行林立，江面上泊满了木筏，只留出中间不到五丈宽的水道，让来往的船只通过。这时，戏班从乡里到镇上来演唱了，锣鼓声彻日彻夜的响，卖唱的女人也挟着胡琴或三弦从四处集中来了，用娇笑和迷语兜生意；旧的和新的赌摊张开了布篷，赌场的伙计把宝盒摇得很响，用诱惑人的声音唱着点数和钱数；每到夜深，随着流动的灯火，水饺子担传来忽缓忽急的清脆竹板声，催人肚肠的逗引着走出戏院和赌场来的水客们吃两碗。
当然，一些年轻的水客是最容易被引诱的，他们一旦从贫苦的山乡来到这大埠头，总会得意忘形地作乐起来。一些没有家小的独身汉子，总是把水力钱花得光光的，满不在乎地赶旱路回去；而一些有家小的汉子，也经不住一半的诱惑，一半的贪心，他们想从赌场上斗运气，想赢点钱回去多过一段温饱日子，便是十次有九次倒运，也只好空着口袋回去受老母的责骂，妻子的诅咒。
应祥伯是吃过亏来的人，踏上四十岁后，他认定水阳江的水流到这里是深得吓人的，一投进去就灭顶。他每次来也要上一次赌场，但好像在水阳江里泡泡脚，赌得很精，用小钱站着押一次宝，赢了他不贪心，输了他也不十分懊悔，捞进捞出只一次，押完一次宝他拔脚就跑，从不在赌场里多逗留。赢了他就多剪几尺花洋布给孙儿缝件新衣服，输了就少买几把敬菩萨的线香，因为赌输了他总认为菩萨没灵。
现在，虽然是五月天，入暮却有点沁凉，应祥伯披着一件缝缝补补的破袄子。他一边吸着烟，一边眯着老眼望着上游的远处，江面在暮色中泛起了轻烟。在那江流转弯的急滩上，有一排晚来的木筏随着急激的江流冲下来，他朦胧地看见一个汉子在木筏上慌乱地挥动着撑篙，木筏随着一股巨大的激浪冲向一块峥嵘的礁石。应祥伯心里一惊，不禁从柳树下跳了起来，奔向江岸，挥着短烟管，鼓着过惯水上生活的人特有的大肺幅量叫：
“点住左边呀，用力点住！”
木筏上的汉子立即被提醒了，用撑篙猛力地往峥嵘的礁石上一点，木筏突然在激浪中旋动了一下，立即从旁掠过礁石，平安地出了险。那汉子软弱地放下撑篱，向岸上挥手表示感谢。
晚来的木筏渐渐靠拢过来了，在暮色中，他听见从木筏上传来一声急喘中的呼唤：
“应祥伯！”
“呀，原来是你！”应祥伯从停泊在江面的木筏上走过去，他看出那木筏上光着上半截身子的汉子，是他的邻居洪阿大。
“鬼迷了你吗？这样晚才拢码头，我看你路上又在什么地方灌了黄汤！”应祥伯一边谴责着，一边替汉子把一只用洋油桶改造成的铁皮箱子，和一个小铺盖卷挑上岸来。
他们落脚的中兴木行，是当地的豪绅程允执开的，“程允执”在这条水阳江上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在敌伪时期他是维持会长，但暗地里却是我们政府的情报员，他很刁滑，两方面都应付得很好，不管江山是谁的，都有他的一份。现在他是县参议会的副议长。表面上他为人很开阔，对孙家埠的穷人，甚至流氓，乞丐，他都没有错待过，他会尽量给人帮点小忙，因此他在地方上很有声望，提起程允执好象提起一盏灯，放得光，照得亮。
但是他养着小鱼吃大鱼的人，不撒网就罢了，一撒网总是成筐成篓。而水客们愿意把木筏撑到他木行里来，为的是贪图他行里的饭菜好，油水厚；而林主们愿意把木料放给他，是为了他不拖欠款子。只要看孙家埠沿江十几里的木筏有一大半是归他转送，就可以知道他的中兴木行的底子厚。京沪线上的木商，经常派人到他行里作客，白吃他一月两月，他不在乎，因为只要伸手一捞，什么本利都回来了。鳄鱼吃山豹子，他跟山乡里的林主们买卖是四六分，他分六成，林主们只能落得四成，除了水力钱和供水客们膳食之外，他起码可以净赚五成。水阳江上游山乡里的森林好像为他栽种，为他生长，为他砍伐，山乡里永远是贫穷，他却永远是富有。
洪阿大跟着替他挑着轻荡荡的行李的应祥伯进了中兴木行，坐在木行大门口杉木堆上的水客们，正在对一个弹三弦的卖唱女哗笑，洪阿大心里有点痒痒的。木行里已经开过晚饭，应祥伯叫他到灶屋里去泡碗锅巴稀饭充饥，但他摸摸口袋，还有几千块钱，不把钱花完他是不甘心的，他心想反正这次水力钱有二十万，有了大钱又何必吝惜这小钱？于是他把应祥伯往外拉。
他们沿着暗色的水阳江走，水阳江的水是长年清冽的，不管水涨水退，它的流声长年是悒郁的，好象它吸取着深山大岭的绿色，也带来了山乡里的忧愁。当水退的时候，它象一根哀怨的琴弦，当水涨的时候，它也并不咆哮。它美丽，富于妇性的清淡、温良和悒郁。
天已经黑下来了，江岸上的天灯和江心里的渔火，互相眨眼。洪阿大和应祥伯到了市街，上了小馆子。
洪阿大是喜欢喝两杯的，尤其在水上劳苦了几天之后，他更须要用酒来酥松一下骨骼。他要了一盘肥嫩的蹄花，一壶酒。
“少喝一杯吧，花花票子不是藤打树生的！”应祥伯口头虽然这么说，但眼睛却偷偷地看着肥嫩的蹄花，使劲地咬着烟管吞口水。
“我就这个样子”，洪阿大从窗上指着暗蓝的江面，“钱，大水漂来的”，他又指了指满杯酒，“乐意从这小水里漂去！”
“你也得想想家里冷灶冷锅的日子呀。”应祥伯不喝酒，叹口气开始吸烟。
“拔不掉穷根子，再穷也得混着过。”洪阿大仰着头把满杯酒灌进喉咙，然后满足地咂一下嘴巴，“来，动筷子！”当应祥伯跟着喝得醉醺的洪阿大走出小饭馆来的时候，他用五指拭了拭油嘴，把油腻抹到稀疏的白胡子上去，心里却暗暗地骂：
“象洪阿大这种人，吃败家的，三辈子也翻不了身！”
洪阿大趁着酒兴，打算到后街上去看戏，口袋里没有钱，叫应祥伯买两张站票请请客。
一听说要掏钱买站票，老年人自然有理由：
“撑了几天筏子，还不够叫你累倒？回去睡觉吧！”
“几文钱又起不了大屋，活着破费一点，死了还是少不了有你一个坟墓的！”洪阿大解开扣子，露出毛乎乎的胸脯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灌了斤把黄汤，你又在说醉话了。”应祥伯弯腰在石街上狠狠地敲掉烟灰，“不是我舍不得，我年纪大，腿子软，比不得你金刚身子罗汉腿。”
应祥伯算是摸透了洪阿大的性，洪阿大是一个爱戴高帽子的人，只要顺口胡溜捧他半句，他就成了顺毛驴，因此他乖乖地跟应祥伯回木行去的路上走了。
一群水客高高兴兴地擦过他们的肩膀，有说有笑地往赌场里走去。应祥伯拉住了一个落后的水客问：
“有什么喜事吗？”
“有有，木行里发水力钱啦、赶快去领吧！”那水客挣脱了身子，就象一只快乐的鸟般飞跑了。
一听说发水力钱，应祥伯立即抖擞起精神，而洪阿大的酒也醒了一大半。他们匆匆地赶回木行里去。
老板程允执正坐在八仙桌前，亲自点发水力钱。因为年青的时候过分荒唐的缘故，他害着干血痨，他用满播青筋的手接着胖子副经理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钞票，先要水客们在名字下印指模，然后发款。他的骨棱棱的手指上戴着几个大金戒指，在灯下耀光。当洪阿大在自己的名下印过指模的时候，程允执给了他二十万的大钞，每片都是崭新的一万元，可是捏在手里簿簿的一叠，没有一点分量。
“你一来就喝酒？”老板程允执张开的满嘴金牙，喉咙里喷出难闻的痰臭。他象一个施主般地对洪阿大说，“钱，省俭点花，不要上赌场去！”但是他却故意把后面“上赌场去”四个字说得很重，好像在逗引洪阿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洪阿大醉酡酡的脸孔，无形中示意洪阿大不妨到赌场里去押他几手宝。
“这简直是冥钱，鬼用的花钱，我年轻通用明钱的时候，这二十万该用箩筐挑，买得上顷地，可是现在值不上两根杉木！“应祥伯叹着气，但却又小心地把二十万元大钞用一块脏手帕包好，另用细麻绳捆扎好，深深地揣进腰里去。
“走，我们碰碰运气去！”洪阿大一把拖住应祥伯，兴奋得酒气直喷。
“当心点，屁眼没得人家肚脐眼深！小输赢，来不得大进出！”应祥伯稳沉沉地跟洪阿大移动着脚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