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文化课】学习打卡第十六天打卡:李煜:两种人格对峙的顶级词人
唐朝之后,有半个世纪的分裂局面,历史上称之为“五代十国”。一个“五”,一个“十”,两个数字一出来,就知道乱到什么程度了。幸好,时间不长。
在讲魏晋时代的时候,大家已经明白,乱世也会有大文化。但是,魏晋名士大多是远离朝廷、啸傲山林的“社会边缘人士”,他们有足够空闲的时间和心境来吟诗作文。有趣的是,在五代十国的乱世中,也出现了一个大诗人,但他不仅没有远离朝廷,而且还是一个皇帝。
我想你们已经可以脱口而出了。对,就是李煜。
李煜的这个“煜”字,不是一个常用字,却因为他,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少不了的字。
一个亡国之君,居然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大诗人,这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但是,我所看重的,并不是他的唯一性,而是他所标示的规律性。那就是:文化逻辑和政治逻辑,使用着不同的语法。
你们一定还记得,我在讲述奠基时代时,分析了齐国资助的稷下学宫的一个重要方针,那就是议政而不参政。为此我举了孟子的例子,滔滔议政而不被采纳,并没有影响他在稷下学宫的威望。我还提到,楚国的屈原曾到稷下学宫游历。后来屈原的经历,证明了文学大才并不是政治大才。前几天讲到的李白、杜甫、王维在一场政治危机中的狼狈相,进一步证明了文化逻辑和政治逻辑的巨大差异。
不仅如此,我还证明了,文化等级越高,这种差异就越明显。一般诗人玩玩政治可能还行,但像屈原、李白、杜甫、王维这样的顶峰诗人来到政治领域,就一点也玩不转了。
这个规律,到了李煜,就变成了一种终极性的证明。
李煜做皇帝的糟糕程度,实在让人生气。他做的有些事情是不可容忍的,例如害死了很多直言的人。在军事上更是乱成一团,完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赵匡胤已经建立的宋朝。赵匡胤为了统一中国劝李煜归顺,并答应在汴京为他建造宫殿,李煜一会儿惊慌失措,一会儿自以为是。一会儿称臣,一会儿又自称“江南国主”,并没有北行的计划。赵匡胤发兵讨伐,李煜又两次派人到汴京,说自己没犯什么罪,请赵匡胤休兵。赵匡胤怎么能听他的?继续南下讨伐,在渡江的时候,把战船连在一起将长江贯通,但李煜身边的几个谋士说,查遍史书,没有这样打仗的先例。于是李煜也就放心了,直到被宋军包围,成为俘虏,丢尽脸面
我们没有必要嘲笑这个可怜的亡国之君,但仔细分析,确实可以发现他身上那种烟云迷濛的诗人心理,与金戈铁马的政治现实的重大区别。至少,有以下五条鸿沟,他跨不过去。
第一,他的高度诗文修养,使他有一种隐隐的文化自豪感,看不起一切粗鲁的人。在他心目中,夺取后周政权的赵匡胤只是一个没有太多文化素养的军人,称帝的过程也不太体面。这种“文化判断”,严重地影响他对赵匡胤力量、智谋、宏图的认识。
第二,他的高度诗文修养,使他对国都南京以及周边统治地区的历史文物深深迷恋和依赖,又暗暗鄙视北方的一切,这种心理,加重了他试图维持分裂状态的政治倾向,而对赵匡胤试图统一中国的正当选择产生了抵抗,违逆了历史的方向。
第三,他的高度诗文修养,使他对小智小谋的文字游戏产生了自我欣赏,例如赵匡胤要他北上共图大业,他却想出了一个“江南国主”的名号,似乎已经取消了原来的国号,却又显然以国自图,引起了赵匡胤的警惕。
第四,他的高度诗文修养,使他的“施政朋友圈”集中在文人圈子里。这些文人又以知识和文才互相欺骗,其实对军事和政治一窍不通。
第五,他的高度诗文修养,使他对生活中一些带有艺术性的细节特别敏感,例如春花秋月、宫女泪眼等等,这又严重地影响了他对大局的严峻判断。
——我所说的这五条,反映了一种阴柔萎靡的诗化人格在铁血政治面前的必然破碎。此间责任,不完全在于李煜个人。谁让他是一位顶级大诗人呢。其实,李白、杜甫、王维在政治危机中也或多或少有类似的毛病,幸好,他们没做皇帝。
李煜投降的场面很屈辱。上身要全身裸露,跪下来接受宋军对首都南京的占领。然后坐上船,在下雨天北行,到了现在河南的商丘一带,再转道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在那里,赵匡胤举行了隆重的受降仪式。所有跟着李煜一起来投降的大臣、官员,全都穿上白衣服,慢慢地朝着受降台走去,齐齐下跪。
赵匡胤以非常高的姿态发表讲话。他说:我们现在终于走到了一起。宋朝在军事上是胜利者,但在文艺上还有点弱,李先生的诗词写得不错,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带动文化的发展。
赵匡胤让李煜在文化上出点主意,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让他当了挂名的“文联顾问”。
赵匡胤还给李煜颁下了一个封号,叫“违命侯”,因为李煜违抗过他的命令。说起来,赵匡胤也算是中国历代统治者中特别尊重文化人的一位皇帝,他也知道李煜的文化价值,但他实在太不喜欢政治上的李煜了,因此要用政治手段加以鄙视和污辱。
简单说来,在文化上,你是“文联顾问”;在政治上,你是“违命侯”。加在一起,就是赵匡胤安排的李煜。
李煜实在是受尽了无与伦比的屈辱。
从李煜的词,我又联想到,他在还没有败亡前,曾经派画家顾闳中去刺探韩熙载的生活情况,当时没有摄影设备和监控录像,顾闳中只能画了一幅《韩熙载夜宴图》呈报。这在政治上看,是一个愚蠢、可笑的举动,但不小心产生了绘画史上的千古杰作。这与李煜本身文学杰出的产生,出于同一个悖论。
李煜确实在很多方面可以被嘲笑,但是,即使是后代再成功的政治家、军事家,也都虔诚地吟诵过他的诗句。一虔诚,嘲笑有可能反过来了。
在九天之上,很多权势和财富的流星早已纷纷陨落,只有一种星座长久引人仰望,其中,有他的一颗。
此外,我还从文学史的角度,作出了一个重要判断。我曾在一部学术著作中这样写道——
南唐的李后主李煜,当他终于成了俘虏之后,一些重要的诗句穿过亡国之痛飘向天际,使他成了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词”的里程碑人物。
在那个受尽屈辱的小楼,在他时时受到死亡威胁的生命余隙之中,只有明月夜风知道,此刻的中国文脉,就在这里。
俘虏他的王朝是宋朝,宋朝的第一文学标帜不是别的,就是“词”。现在,这个王朝的第一标帜,就在这个王朝的俘虏楼里,正式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