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阅读|绝句
泠江阅读
绝句
长长的老街打了个旋子,在河边刹住了。老杜的店开在老街尾巴上,正对着河。
老杜的店是个小小的木匠店。整个店里没有学徒,就老杜一个人。斧头、刨子、凿子、锯子、墨斗、鲁班尺……老杜整天都埋头在这些玩意儿里头。他偶尔抬起头,眯着眼睛往外看一看,小店西边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可以从那里看见外头的河。
老杜是个江湖木匠,前半辈子走南闯北遇上大洪水,末了流落到这个镇子上。别的木匠做工,要主人家费一点钱买五金,把长长的钉子敲敲打打进桌椅板凳的关节里头。用了两三年的板凳咯吱咯吱响动,人在上头坐着,好像乘了船。
老杜不一样。他好用榫卯——所有的连接、孔洞、粘合,全部用木头。凡刀锯斧凿、丹青揉漆之类,他都能做出来。每逢乔迁,出嫁这样的大事儿,都有人来请老杜——桌椅板凳,嫁妆奁子……就连一张八仙桌也都做得板板正正,上头雕着野鹤劲松,可用十余年不坏。
老杜的妻子走得早,留下一个女儿云巧。女儿渐渐大了,一双巧手随了爹,绣得一手好刺绣。每天老杜在一堆木料之间“叮叮笃笃”地敲打,云巧就坐在那小窗边上做一点缝缝补补的活计。纳鞋底,打补丁……老杜的袖口经常被磨得不像样子,云巧就选了结实的新布单做那袖子,针脚细细的,缝得密密实实。偶尔得一点空,还能给自己的鞋袜上绣一两只蝴蝶或者荷花。眼睛熬累了,她就抬头看看那窗子,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景。
窗子外头的河面上停了一条船。这条船被漆成了好看的暗红色,比旁的船都宽一点、大一点。船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白色衫子的年轻人,他看了一眼那扇窗户,微微地一笑。小小的窗户后头,云巧的眼睛正对上那双不经意看过来的眼睛。她的脸红了一片。
“云儿,云儿?”
云巧呆住了,她木讷地转过身,这个时候才听见她爹在叫唤她。她应了一声,依照老杜的吩咐给他倒了一杯水。大大小小的木料堆里,她看见她爹的手里正在摆弄着什么。云巧定睛一看,是嫁奁。
她的心很快地跳了一下。她突然又想起那个年轻人,那双湖水一样深邃的眼睛。
老杜告诉她,镇子上张老太爷的小女儿要出嫁了,在自己这里定做了一副嫁奁。
云巧悄悄叹了一口气,她重新回到那扇小小的窗子边。她的心像是被什么牵着系着,绞得紧紧的。
老杜不知道他闺女的心思。他低头做嫁奁,细细地在那顶好的木料上刻画出花鸟祥瑞的模样,又细细地描上暗红色的漆。做了一会活眼睛酸了,老杜抬头看看窗户边痴痴地做针 线活的女儿,手里的笔微微抖了一抖。
云巧十七了,该寻思着给她找个好人家了。突然想到这里,老杜又低头去做那副嫁奁。
嫁妆奁做好的第二天是正月十六,张老太爷的女儿出嫁了。
云巧坐在窗子边上纳鞋底。
窗子外头的河上,那条船又来了。船上装饰着鲜红鲜红的缎子,结出绣球一样的花。原来,这是一条喜船。新郎官神气地站在船头上,几个婆子在往岸边撒喜糖。听那几个婆子说,张老太爷家的新郎官是个教书先生,会写诗,还会画画,尤其是那一手板正的楷书,真是写得漂亮!
鞭炮噼噼啪啪地放着,扬起很重的灰尘。云巧一面机械式地穿针引线,一面悄悄地往窗外瞥。
突然,她看见了某个白色的影子!船头,新郎官边上!那个年轻人好像看见了她,朝着窗子招一招手。
云巧手里的针线活停住,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早就带着她的心飞到窗外去,飞到船去了。
“爹!”
炮仗开始响了,新娘子被喜婆搀到了船上。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敲锣打鼓,船载着人开远了。
老杜坐在木料堆里,仿佛听见女儿喊他。
“咋了,云儿?”
云巧痴痴地望了很久,她看着那个年轻人一点点变小变小,小成黄豆大小的一个点,远了,不见了。
“没什么,那树上有两只鸟。”云巧重新拿起针线,她的心刺刺地疼。
老杜一手举着木料,一手拿着刻刀比划。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刘海戏金蟾、蝴蝶闹莲花……他挠一挠头,认真地想一会,再刻一会儿。
老杜在给云巧做嫁奁。前几天他相中了老街头上漆匠店的小儿子,人长得结实、有精气神,老杜很满意。最重要的是,人家有一门手艺傍身,将来云巧跟了他也少吃些生活上的苦。
云巧不知道她爹的打算,她的心里塞满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她倚在窗户边上,悄悄地在白色的手帕上绣花。兰花的模样,她在老杜给人做的簪子花样上见过。云巧用了青绿色和蓝色的棉花线,她觉得这两个颜色很衬那个人。
老杜推了一半的活,悄悄地给女儿做嫁妆奁。嫁奁还没有做完,张老太爷突然找上门,要订一副棺材。
张老太爷的女儿死了。半个月前,那个做教书先生的新郎官进了一趟城,染上了烟瘾。吸了大烟的人还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走起路来一步比一步更绵乎,像是踩在云里。那新郎官从大烟馆回来,半夜犯了烟瘾跌进井里,断了半条腿。新娘子不堪重负,上吊自杀了。
“我当初要知道他会是个烟鬼!我怎么会把闺女给他!我怎么会……”
张老太爷猛地咳嗽一声,下巴上的胡子一颤一颤地,挂满了眼泪。
没几天,棺材做完,老杜拿了白布扎了花系上,张老太爷派人来取走了。
老杜继续做女儿的嫁妆奁。秋天一过,云巧的嫁奁也快要做好了。
这一天,云巧坐在窗子边,老杜坐在边上的小凳上,拿着漆匠儿子的相片给云巧看。云巧只看了一眼,头就撇开了。
“别看人不怎么样,人家的这门手艺可是实实在在的哩!”老杜知道她没相中,轻轻地呵斥她,“你不相信他,你总得相信你爹我这么多年,看人还能看走了眼去!”
他搬来那些做好的嫁妆奁,指点着上面游龙戏凤的模样:“爹的眼睛总比你看得远些,为你好的事情,你就不能心疼心疼爹?”
看着那些精致的箱子,巧云握紧了手里那条绣了兰花的手绢,呜呜地哭了。
云巧还是坐在窗子边上,只不过这一回,她缝的是自己出嫁的衣服。那方绣了兰花的白色手绢,已经被她锁进了梳妆盒里。云巧的针线向来都很好,大朵大朵的赤金色的牡丹花开在鲜红色的嫁衣上,像是鲜嫩得能够掐出花瓣的水。鲜活鲜活的花,反倒衬得云巧整个人呆呆的,像一具木偶。
红色的炮仗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云巧穿上嫁衣,出嫁了。
云巧朝老杜点点头,掀开花轿的帘子坐进去。轿子离开小店门的时候,她没有哭。直到吹锣打鼓的队伍一路来到了河边上,云巧掀开帘子悄悄地往外看一眼那条河。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脸上留下来。
“新娘子哭嫁嘞——”
轿子外已经成了欢天喜地的一片。
老杜心里酸酸的,他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晚上,他喝了许多的酒,整个人都发胀发红,好像年轻了十岁。
云巧出嫁后,老杜的店空了。
店里还是没有学徒。找老杜做活的人很多,但是像以往那样上门来请他的人,少了。老杜开始背着他的斧头刨子之类的家伙,挨家挨户去做活。
这天没有活做,老杜坐在店里的小窗边上,给自己倒了一点酒。
“叮叮笃笃”地响了几声,外头有人敲门。老杜伸直了脖子往窗外看,瞅见一张蜡黄的脸。
老杜吓了一跳。他仔细用蜡烛照了一照,发现那是他的女儿,云巧。
云巧胖了,剪短了头发。她的眼睛有一点浑浊,不比从前清亮。云巧径直走到窗户边另一张小凳上坐下。窗户外头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月亮。老杜开口想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半晌,闭上了。
云巧走了,给老杜留下一瓶酒,一盒烟还有一双新纳的鞋。
过了几天,老杜的女婿找人捎了话回来,说云巧怀孕了。老杜有点开心,他又埋进木料堆里,做一些小孩玩的木头小猫小狗。老杜一面做,一面嘿嘿地笑。
木头小猫小狗做好了,老杜把它们摆在院子里,很长的一排,很有生气。
云巧再也没有回来过。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老杜最近接了个新活: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上门来,找他做两口棺材。一个是正常成年人的尺寸,另一个倒很小,小得不像是棺材了,倒像是个木头盒子。
老杜拿着刨子刨去木料表面的凸起,雪片一样的刨花浮起来。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有眼泪从他的脸上滑下来,滚进刨花堆里。
老杜咬了咬牙,继续刨木头。
镇子上办了一家木料加工厂,来找老杜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靠这份手艺过活多久,他没有徒弟,女儿,木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这里断绝了。
晚上,老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睡不着。
他来到院子里,劈开一截新的木料。长方形的柜子,四角磨圆磨平了,老杜做一会儿,歇一会儿。这个柜子,比他自己的身体稍微高一点,宽一点。老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找到一根有点秃的毛笔,突然想到了唐朝的一首旧诗,蘸了漆径自在木料上写了,有那么一点突兀: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老杜给自己的棺材,做完了。
院子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了一天,很厚的尘土又打了个旋子混进风里,散了一地的红色鞭炮壳子。
树上的鸟干叫了两声,春天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