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来野菜香
谨以此文,敬献给哺育我的鲁北大地及这方热土上的一切生命。
又是春来野菜香
作者:马士明
许是暖冬的原因,早市上已有很多卖野菜的,荠荠菜、麦蒿、柳叶菜,翠绿新鲜。没想到,才过惊蛰,就到了野菜采挖季。荠荠菜、麦蒿各买了一点,计划中午就去父母家尝鲜,只是不知道还能否品味出少年时故乡的野菜清香。
春风吹,野菜生。在我鲁北的故乡,春天的信使并非燕子、连翘、桃红杏白,而是大地母亲袒露的皱褶肚腹上初生的野菜。虽春寒料峭,甚至残雪未尽,杨柳的腰身仍显僵硬,桃李还在沉睡之中,可在向阳的沟坡,早有各种的野菜冒出土层探出幼嫩的芽尖,仿佛急着要沐浴最早的那一缕春风。
稼轩有诗“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就是最早报春的时鲜野菜,也是可食可药遍地可采的野菜之一。《诗经》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是人类采食野菜最早的记录吧。“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在李白的笔下,极普通的蕨菜高贵了不少。但我的家乡没有蕨菜,最丰饶的要算荠菜,人们都习惯叫做荠荠菜。关于荠菜的诗文掌故颇多,陆游对荠菜情有独钟,“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荠花如雪满中庭,乍出芭蕉一寸青”,甚至还“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香忽忘归”。白居易也留下了“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惆怅去年墙下地,今春唯有荠花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等诗句。苏轼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君若知其味,则陆八珍皆可鄙厌也。”可见,对荠菜也是非常推崇。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在画作题诗云“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看看,一样最常见的普通野菜,达官贵人吃的,文人骚客吃的,乡野鄙夫也吃的,不像参鲍翅肚,普通百姓难有机会享用。我爱吃荠菜,与这些诗文掌故实在毫无关系,而是它曾陪伴过我的少年岁月。
小时候孩子们特别盼望春天的到来。暖阳普照,春风和煦,除了可以脱下笨拙的棉衣,舒展一下筋骨外,再就是田野里生发出的谷荻和各种野菜可以打一打牙祭,改善一下伙食,填充空瘪了数月的肠胃。出了正月,孩子们三五一伙提着小筐,拿上剜菜刀子,连蹦带跳地扑进广阔的田野。
“谷荻马匹,你不出来打你。”
“提谷荻提谷荻,提不出来就扒皮。”
“谷荻谷荻,抽筋剥皮。今年出来,明年还你。”
……
颂曰∶茅草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亦可啖,甚益小儿……
茅针即是谷荻,是茅草初生叶芽后处于花苞时期的花穗。提谷荻是孩子们的最爱,唱着童谣四处寻觅,边采边送到嘴里,寡淡了一冬的口舌被这一丝甜美瞬间征服,脏兮兮的小脸都是陶醉满足的表情。
春风裹挟着泥土的芳香柔柔地吹着,阳光暖煦煦地照在身上,小鸟在头顶盘旋鸣叫,远望一片枯黄的麦田开始返绿,生产队开始往麦田运送农家肥,有的地块开始春灌。生在农村,跟着父母在田间地头长大,对各种野菜并不陌生,哪种能吃,哪种味苦,都明白着呢。例如荠菜的叶子有齿状豁口,带有特殊的清香,十分容易辩认。有的菜可直接入药,被人们广泛利用。有一次翻跟斗崴了脚脖子,母亲采来刺儿菜(小蓟),嚼碎了,敷在红肿疼痛的脚踝部位,第二天一早,就不影响走路了。
剜菜的新鲜劲儿很快过去,不知谁一个提议,孩子们就把挖菜的事儿忘在一边,投入到各种游戏中去。孩子们如一只只野马驹子翻滚跳跃,尽情地撒欢儿。有个常玩的游戏叫做打皮猴,都脱下鞋子,用三只支撑成金字塔形,一定距离外画一道线,人立线外拿起一只鞋子瞄准金字塔投掷,一下命中目标者为赢。孩子们还玩一种“兽棋”游戏,两人对弈,输者抓一把野菜给赢棋者。回家时,筐里的野菜也许刚能盖过筐底来。可是,有哪一家家长计较收获的多少呢!大人们深知,孩子们采野菜是假,野外玩耍才是真。有的孩子耍小聪明,筐底用树枝铺垫,上面铺上一层菜,这样只能瞒过一时,露馅后的结果是至少屁股上要捱上两巴掌,“秃小子,倒是学会日鬼儿啦!”孩子们传唱的民谣里也有野菜的影子,“嘟噜酸,酸嘟噜,你娘养了个秃葫芦。秃葫芦,会走了,你娘肚子里又有了。”
“糠菜半年粮”,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人们就把双手伸向有“好生之德”的无私大自然,清香鲜嫩的野菜就是她馈赠给人们的一份厚礼。大概庄子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是这个意思吧。冬天储存的白菜、萝卜,在开春后早就吃光了,在这个蔬菜“青黄不接”的季节,野菜就成为“救饥荒”的主要替补,无菜可吃的窘境稍稍可解。母亲每次参加劳动收工回家,从不空手,总会采回一些新鲜野菜,点缀一下空荡荡的饭桌。用荠菜做成的粑拉子、菜团子最是好吃解馋。开春最早的麦蒿、荠荠菜、柳叶菜采食期过后,婆婆丁、车前子、马齿苋、曲曲菜、灰菜、黄蓿菜陆续生长起来,槐花、槐叶、榆钱也可入餐,一段时间成为饭桌上的常客。还有一种盐碱地上常见的叫阳沟子菜的,其叶长如中指、细似兰而光滑,摘洗好的阳沟子菜绿叶白茎,蘸着自家做的豆瓣酱吃起来,一股清淡的苦涩和豆香就弥漫在唇齿之间,有种特别的味道。
一年春上,由于冬春干旱,过了春分节气才见野菜出土,就较往年尤显稀缺。清明前后的一个周末,我和妹妹就去村北的地里寻挖野菜,一个下午才挖了一小竹筐,湾塘边择洗干净了才回家。母亲和上玉米面蒸了十来个菜糊饼,我给祖父送了两个,剩下的就热在锅里等父亲回到家开饭。那时,父亲还在邻县一个公社的完小教书,每到周末,就把洗换衣服和教科书打一个背包,斜挎在肩上步行回家。微薄的工资是不可能攒下钱来买一辆自行车的,何况需要开销祖父常年的茶酒之资,加之叔父省城读大学,用在刀刃上都显得捉襟见肘,所以这一个蓝花布包袱陪伴了父亲多年。五六十里地对于三十多岁的父亲来说算不得什么,大约傍黑时分,等在村边的我们总能遥见一个瘦高的身影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由远及近走来。
这天,就在我们要去迎接父亲的当儿,响起了怯怯的敲门声,打开院门,一个跛腿的乞丐端一只边沿破损的黑瓷碗立在门槛外,黑黝黝的脸膛,头发杂乱沾了草屑,看不出年龄。“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家里断粮了,俺老娘饿了两天啦。”1980年以前,在鲁冀交界的农村常见要饭的,村里一天差不多会来几个乞丐的,他们凭着经验选择着敲门入户乞讨。如果来到家门上,母亲很是犯难,在保证了祖父的饭食后,母亲和我们姐弟四个的饭菜都是凑合。但有一点儿或正逢饭时,就掰一块干粮给那乞者,实在没有干粮的时候,就给乞者倒一碗开水。见到年轻的就指给他,村外哪个方向的地块里野菜多,哪片林子的树叶不太苦,让他自去采食。
“你走吧,我家也没有!”我就想赶他走。
“你稍等,孩子不懂事儿。”母亲说着回屋。
我相跟着,“我挖的菜蒸的干粮就是不能给他!”
母亲并不理会我,揭开锅拿起一个菜糊饼,直起腰,想了一下,又拿了一个,回大门放在那乞者的破碗里。
“你家是哪里啊?赶不回就去场院屋子就和一宿,有麦秸,还算严实。”那乞者连连鞠躬致谢,蹒跚着离去。
对于颇有微词的我,母亲当然不会放过现场教诲的机会。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说不来书面语,实实在在的方言土话却深刻印在我童年的心里。
母亲时常教导我们姐弟四个,尽自己的能力多帮助人。她说到做到,村里谁家盖新房,母亲就主动去帮厨。谁家有红白事儿,就去帮着做针线活儿。几次打发我,将自制的土盐给一些鳏寡孤独的老人送去,因为我亲历过扫盐土的辛劳,便有几分不情愿,虽也老实地听话照做,但对母亲的做法很是腹诽了几年。后来我坚持十几年做义工,参加无偿献血、敬老助学、赈灾救灾等活动,大概就是母亲对我耳濡目染的影响吧。
这时,父亲推门而进,“今天你们几个怎么没去接我?我路上捡到宝啦!”抢着解开包袱,鼓鼓囊囊的上衣里包着一大团野菜,叶片肥厚,青翠鲜嫩。一家人都开心起来,明天可有美味的野菜吃了。原来是回家路上,有浇地的把一条路拦起来,父亲转路时发现一块地里长满了野菜。
父亲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德州一个乡下小学教书。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口粮的供给也不准时,还要把大半带回家孝敬祖父母,再就是寄留着过年节,每天吃半饱儿就成了常态。他就在课余时间去地里寻挖野菜、撸榆钱槐叶等能吃的任何东西,还到秋收后的农田里翻地,找寻可能落下的一根胡萝卜或半块地瓜。那时父亲是可以调回家乡物资系统的,但他喜欢做一个教师,也舍不得那群可爱的孩子们,在那个条件极其简陋的小学校一呆就是多年。就有一个同事受不了做教师的清苦跑关系调入粮食系统(在计划经济时代,粮食、物资、供销都是人人热羡的好单位)。在没有调来新任课老师之前,他就把“逃命”同事的课也兼起来。天天从早到晚上课,有时实在饿得晕了站不住,就坐下喝几口水再继续上课。由于长期吃不饱,营养缺乏,身高一米七八的父亲体重只有五十多公斤。曾见过父亲与同事们的一张合影,他虽清瘦,但神采奕奕,斯文儒雅。
母亲是个极有天赋的大厨,她能把平淡无奇就地取材的各种野菜做成令人垂涎的美味。就在几年前的一个初冬,在父母家的饭桌上,一盘拌荠菜让我胃口大开。临走时,母亲提了一方便袋递给我,“择洗好了,上午在麦地里挖的,没想到这么冷的天,野菜还绿着。吃时开水焯一下,控净水,切碎,加入姜蒜末盐味精,淋上香油醋拌一下就成。”回家放进冰箱“珍藏”,想着等有机会与朋友一起品尝。一晃就到了年底,发现已然枯黄,心中不禁怅然,母亲冒着风寒辛苦换来的劳动果实,被我不经意地糟蹋了。
少时对母亲的印象,较之只会教书、针灸的父亲简直就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有几分迷信意味的是母亲会收魂,而且特别灵验。至于赶车、耕种、泥房、织布纺线,如说这些都是粗活儿,那么缝制一大家人的四季衣物,掇绣鞋垫、肚兜就是巧细活儿了,何况母亲还会制茶呢!柳芽茶、枣叶茶的制作是采用柳树的嫩芽和枣树初发的鲜叶。而桑叶茶恰好相反,须是晚秋,采选那经霜的百年老树的整叶,经过洗晾、切叶、装笼、蒸青、干燥炒制、摊晾过筛等十几道工序,就制成桑叶茶。那散发着自然清香的桑叶茶,一定也给清贫的岁月增添过几分愉悦。老家的偏屋里,靠墙的一架织布机上放着几个用竹篾编成的蚕匾和一架纺车,它们还保留着母亲当年劳作时的气息,传递着勤劳和乐观的精神。
一次在超市,见到有野菜售卖,于是买了一些,按照母亲教的做法拌了一盘,完全不是那个味儿。温室大棚种出来的反季“野菜”,完全失去了野性,没有了那种天生的野味。没有了那种脆生生、香喷喷,有点天然的滑舌感,微微的苦,稍稍带黏,很是爽口的味道儿。我想,有些味道,有些东西,大概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时光荏苒,依赖野菜“救饥荒”的年代早已成为历史,但曾经挖野菜的经历,足以让我看似枯燥清贫的孩提岁月充满了乐趣。如果没有农村生活的体验,没有那么充分彻底地融入自然,尤其是没有野菜们的陪伴,我的人生将会缺失多少美好的记忆。有时我就想,那生在尘埃不择水土,生命力顽强,平凡普通,只是奉献不思索取的野菜,多么像勤劳朴实的鲁北人啊!时光只是一晃,少年的我也已人过不惑。谁人不起故园情,只因了早市上的一堆堆野菜,怀旧的思绪,浓郁的乡愁,一下把我淹没在无限回忆之中。
将悠悠思绪拉回眼前,所见的又是另一番诗情画意。时下,春意盎然,又是人间三月天,春风到处野菜香。冬天远去了,我们已然走进春天里,都听到了一种来自原野的召唤。那就让我们走出钢筋水泥的堡垒,携朋友家人游春踏青,一起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美味的野菜吧!在明媚的春光里,追忆曾经的风流年少……
作者:马士明,一九七零年出生,滨州无棣人,初中文化,爱好文学、驴行,亦习茶道。滨州红十字会星火义工,无棣阳光社工,SYB创业指导师,国学文化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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