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香里忆童年

我工作的单位在市郊,上班路上,经过一大片枣树林。

五月末六月初,每天经过那片枣树林,甜甜的枣花香透过车窗丝丝缕缕地飘进车内。我特意放慢车速,使劲抽动鼻子,贪婪地闻着,真希望这一刻永远定格。其实,枣花的香甜气息一直在我的心头弥漫、氤氲,从未消散。

打我记事起,我们村子周围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枣树林。家家户户的天井里、大门外也几乎都种着枣树。春末夏初,我们整个村子被枣花香甜的味道笼罩着、浸润着。贫瘠的乡村,有了枣花的芳香,有了枣树的装点,便有了生机,有了活力,有了希望,有了色彩。

枣树大概是乡间开花最晚的一种树木。当杏花、桃花、梨花争奇斗艳的时候,枣树似乎还在冬眠中,迟迟不肯醒来。它的枝枝杈杈上光秃秃的,丝毫没有生命的迹象。黑色的树干伤痕累累,疤痕一个接一个。它们静静地集体沉默,性急的我们一度以为它们在冬天里冻死了,再也不会开花结果。

榆钱落光了,槐花开败了,枣树上终于悄悄露出几片嫩芽,它们探头探脑,似乎在迟疑,在思索,在考虑。星星点点的绿芽让我和小伙伴们看到了希望,我们在枣树下拍着小手唱歌、跳舞、做游戏。内心里却在埋怨时间过得太慢,什么时候才能吃到红红的小枣啊!

我们焦急地仰望着、期盼着、等待着,但枣树不慌不忙,淡定从容。绿色的小嫩芽慢慢舒展开来,枣树的叶子大致呈椭圆形,光滑厚重,听老人们讲,枣树叶可以入药,能治疗多种疾病。

突然有一天,嘤嘤嗡嗡的蜜蜂大批大批地出现了,这些大自然的小精灵最早嗅到了枣花的气息。

枣花开了!我们在枣树林里穿梭打闹,只要被大人发现,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大人们生怕我们不小心碰掉那些娇嫩的花朵。

枣花的确太娇嫩了,它们那么小,像一朵朵小小的雪花,只不过颜色是嫩黄的,只不过由五个小花瓣组成。枣花的中心位置就是蜜蜂采蜜的地方,辛勤的小蜜蜂一头扎到里面,久久不肯离去。有一次,我轻轻摘下一朵枣花,用舌尖舔了一下,果然有一丝甜甜的味道。

枣花开了,南方的养蜂人来了。

养蜂人通常借住在村北的一栋空房子里,热情好客的主人早就帮养蜂人把房子打扫干净了。村北的枣树林又大又密,枣花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我特别羡慕借给养蜂人房子住的那家的孩子,他家肯定天天吃蜂蜜。

我们害怕那些铺天盖地的蜂群,只能在远处观望。一个个立方体的蜂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被摆成长长的两排,蜜蜂们不停地飞来飞去、进进出出,就像在赶大集。我们不清楚养蜂人如何养蜂如何割蜜,我们只清楚蜂蜜又甜又香,好喝极了,尤其是我们当地的枣花蜜。

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开始苦苦哀求:“快去买蜂蜜吧!再不买就没有了!养蜂人快走了!”

各家大人禁不住孩子们一遍遍的哀求,或者大人们早就计划好了要买一些蜂蜜,既让孩子们解解馋,又为即将到来的麦收时节准备点儿改善伙食的东西。于是某一天,某个小孩骄傲地跟在大人身边去买蜂蜜了。

有一年,母亲买了两小塑料桶蜂蜜。刚买回来那天,母亲给我们姐弟四人一人分了一份,分别盛在小碗里。我们有的用馒头直接蘸着吃,有的把蜂蜜夹在两片馒头中间,无论哪种吃法,都感觉香甜无比。最后往小碗里倒上一些白开水,直接喝进肚子里,甜甜的,美美的,真幸福!

吃饱喝足,我们就去找小伙伴们炫耀。已经吃过蜂蜜的跟我们一起回忆蜂蜜的滋味,还没吃过的立刻跑回家中,开始新一轮的哭闹和央求。

麦收时节无闲人。在那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年代,割麦子、运麦子、晒麦子、压麦子、扬场、装麦子,所有的工序都是纯手工的“绿色劳动”,没有任何现代化设备的辅助。农谚说得好,谷熟一时,麦熟一晌。麦子是要抢收的,耽搁一天,也许就有不可估量的损失,所以收麦子的活儿往往集中在短短的几天。家里只要能干活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会参与其中。弟弟年龄最小,被安排的任务最轻松:在家里看家,偶尔往地里送水。

弟弟一开始很不乐意,嚷着跟我们一起去地里。想想也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天天闷在家里,多没意思啊!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没有录音机,更不用说电脑和手机了,弟弟只能一个人在天井里玩弹弓,目标是枣树上的小麻雀。

没想到,过了几天,弟弟再也不吵吵着去地里玩了。他似乎完全适应了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的生活。父母夸弟弟长大了,懂事了。弟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脸红通通的,像个大苹果。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母亲买回来的蜂蜜还没吃呢。虽然最辛苦的时期暂时过去了,父亲仍然决定,一人吃一小碗蜂蜜,算是对大家前段时间辛勤劳动的奖赏。父亲去了最里间,蜂蜜就藏在其中的某个角落。

父亲一边倒蜂蜜一边有些疑惑地说:“这蜂蜜咋变得这么稀薄了?”我赶紧尝了一口,一点儿也不甜!咋回事呢?一家人面面相觑,最后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弟弟身上。弟弟慌乱起来,他低下头,小声承认了错误,并揭开了谜底:弟弟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四间房子被他翻了一个底儿朝天,那两桶蜂蜜自然暴露无遗。弟弟忍不住诱惑,偷偷喝了一小口,然后把蜂蜜放回了原处。当天没人发现蜂蜜少了。第二天,弟弟偷偷喝了一大口,还是没人发现。从此,弟弟的胆子越来越大。最终,两桶蜂蜜全部被他喝光了。“聪明的”弟弟在害怕之余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把两个空桶装满了凉水。那两个塑料桶是不透明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异样。就这样,还没上小学的弟弟成功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了解了真相,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弟弟羞红了脸,不敢抬头看我们。母亲担心地问父亲:“孩子喝这么多蜂蜜,不会喝出毛病来吧?”

父亲淡定地说:“不会的。”然后叹了口气,摸摸弟弟的头:“孩子们平时吃不到啥好东西,也是馋坏了才偷喝蜂蜜的。”

弟弟上班挣钱后,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带回的礼品中一定有两罐枣花蜜。父母吃不了,就送给邻居们分享。

我们姐弟四人结婚成家后,一大家人团聚时,经常免不了提到弟弟小时候偷吃蜂蜜的事情,弟弟跟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簌簌衣巾落枣花”,枣花自然脱落后,一个个小小的绿色的果实很快出现了。看着绿豆粒一般大小的枣子,我们真希望自己是孙悟空,拔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大喊三个字“变!变!变!”小枣立刻变大变红,吃进嘴里,甜脆可口。

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落枣杆。进入阴历的七月份,放学后,我们不着急回家吃饭,先去各家的枣树林巡逻一番。有的枣树上的枣子已经开始由青变白,吃起来,多少有了甜味。偶尔有时候,也能找到几颗半红半青的枣子,这种“早熟”的小枣身上通常有一个圆圆的小孔,咬开后,会发现里面住着一个小虫子。我们这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农村小孩子是不会被假象轻易欺骗的,再漂亮的外表也不会迷惑我们,这种枣外表虽然红了,其实并不甜,也不好吃。

我家一共有二十棵枣树,集中在村子西北边的一块地里。到了阴历七月十五左右,枣树上的枣子大都开始逐渐变红,大快朵颐的时候来到了。肚子里装了一些生枣,其实挺不舒服的,肚子胀、肚子疼也是不能幸免的。但是第二天,我们似乎忘记了痛苦的感觉,再次吃上一肚子生枣。后来,我和小伙伴们发明了一种“醉枣”的方法。大人们做“醉枣”的方法是:把枣与白酒搅拌均匀,放进一个大肚小口的坛子里,然后用泥巴密封起来,春节左右启封,待客用。

我们做“醉枣”的方式简单多了:在枣树地里挖一个深深的小洞,洞底铺上两张大大的苘麻叶子,把洗干净的小枣放到苘麻叶上,上面再盖上两张大大的苘麻叶。上下两层的苘麻叶四周严丝合缝,把小枣包在了中间。然后我们捧起洞口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压在苘麻叶上,动作要慢,太鲁莽的话,会有泥土落进小枣里面,那就没法吃了。用泥土把洞口填平后,上面再放上几把野草,外人就不会轻易发现了。

两天后,我们急不可待地故地重游,各自扒开自己的“醉枣”洞,开始了我们的饕餮大餐。经过两天的密封,那些“出土”的鲜枣吃起来似乎更加甘甜,而且有一股淡淡的酒香,确实有点儿像大人们做的“醉枣”。我们把各自“醉枣”分别摆放到几张干净的苘麻叶上,逐一品尝,比比谁做的最好吃。

我家天井里有两棵枣树,一棵是冬枣树,另一棵是铃枣树。这两棵树是爷爷当年栽下的,比我的年龄大多了。这两棵树春夏季节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不但带给我们夏日的阴凉,还给我们家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收入。单说那棵铃枣树吧,铃枣树上结的枣不是普通的金丝小枣,它们又大又圆。小孩子一只手只能握住一颗枣,成年人一只手顶多抓三颗。铃枣不但个头大,而且水分足,甜度高,吃起来口舌生津,过瘾得很!

夏天,我最喜欢下雨的日子。被雨水冲洗过的铃枣格外脆生、格外甜蜜。下雨的日子,我习惯在西偏房的门口读书。西偏房门前就是铃枣树,站起身,就能摘到最下面树枝上的枣。但最下面的枣未必好吃,有的是青色的,还太生,一点儿也不甜。我身披一块塑料布,踮起脚,拼命去够高处的树枝,然后使劲往下拉,树枝树叶上的水滴落了我一头一脸,有什么关系呢?一边吃着美味的铃枣,一边读着心爱的书籍,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啊!

串乡收枣的人来了,铃枣树上的大部分枣很快变成了几张纸币,被母亲包进手绢里存了起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并不抱怨。何况,树上还剩下不少呢,当然,那些枣的位置都比较“偏远”。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找到一根长长的杆子,顶端绑上一个用铁丝弯成的钩子。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仰起头,眯起眼,锁定目标。哥哥最擅长做这件事,他的技术用三个字概括“稳、准、狠”。只要他发现了目标,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探囊取物”一样简单。一个个大铃枣骨碌骨碌地掉到地上,我们欢笑着、争抢着。

当寒风吹落了最后一片枣叶,冬天来了。有时,趁着天气晴朗,我和小伙伴们去枣树林里拾柴禾。被风刮断的细小的枣树枝、干枯裂开的老枣树的树皮都是我们的最爱。枣树枝、枣树皮又好烧又禁烧,它们在灶膛里“噼噼啪啪”地唱着歌,隐约有甜甜的枣香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引发我们对下一个枣花盛开的季节的期盼。

我上初中后,同桌是本村的小玲。小玲家天井里有一棵酸枣树,那棵树嫁接得很成功,结的枣又大又圆,酸中带甜,百吃不厌。

若干个清晨,我叫小玲一起去邻村上学。小玲见到我,第一件事一定是从口袋里给我掏出一大把酸枣。我们一路边走边吃,边走边说,像两只快乐的小鸟。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给小玲发微信:真想念你家天井里的那棵酸枣树啊!

小玲回复说,因为翻盖房子,那棵枣树早已经被刨掉了。

过了几天,我收到一个顺丰快递送来的包裹,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泡沫箱,打开盖子,满满一箱金丝小枣!小玲打电话告诉我,这些枣是她回老家时,弟弟送给她的。这是一种新培育的品种,叫“4号”,特别甜。小玲知道我喜欢吃枣,就把一大部分寄给了我。吃着甘甜的金丝小枣,回忆我和小玲长达三十年的友情,嘴里、心里都是甜甜的。

又到了枣花飘香的季节,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枣花香甜的气息,眼前浮现出家乡大片大片的枣树林。浑身是宝的枣树啊,多像我家乡的父老乡亲,朴实无华,默默无闻,任劳任怨,无私奉献。它们不畏严寒酷暑,笑对风雨雪霜,在风中绽放,在雨中成长。它们在我的记忆里,花开不败,四季芬芳。

作者: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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