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十姓子|行者所见(40)
(上接连载39)
钱旅信思考半晌。
“那……有劳前辈了……您与家父有旧?”
“有旧么……也许有吧……怎么就死了呢?”
木匠左手提起年轻钱商的半成木雕,右手指间刻刀翻飞,刀光旋转,慢慢向木雕靠拢。
相触的一瞬间,木雕上闪出无数刀光,爆发出轰响,外貌却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半息内刀光瞬敛,木匠反拿刻刀,用刀柄往木雕上一敲,细小的木块和细小的木屑纷纷扬扬落下,年轻的钱商顶着慵懒的表情出现。
神乎其技,木匠展示了匪夷所思的刀工。
确信木匠的实力和自己不是一个层次的了,钱旅信反而松了口气。
他走向钱旅信,把木雕扔出。
“这是送你的,再见吧,让他走得清净些,他是喜欢清净的。”
木匠颔首点头与钱旅信擦肩而过,默默掀帘离去,因为其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忧伤气息和直觉所说的巨大实力差距,钱旅信没有拦住他的想法。
看起来……是受了父亲帮助的哪位亡命之徒吧,在葬礼上笨拙而自以为是地提供帮助。
不用理了。
“抱歉让你看到这些东西啦,我本来以为这里是最安定的地方,看来是想错了。”
钱旅信低头向小春告歉,语气诚恳。
小春此时正在扒拉半挂帷幕的宝剑,被钱旅信注意到了有些不好意思。
钱旅信笑笑,清蓝色宝剑旋转着飞来,被很帅地反手握住,轻轻递给小春,然后再起身处理遗留的事务。
“诸位没事吧?看起来是老辈子胡来了。”
钱旅信拱手,姿态真诚地向巫师们和漆匠道歉。
“钱少爷!俺们错嘞!”
地上装晕的大花脸巫师们跪下磕头,齐齐讨饶,一个赛一个的响。
靠得近些的一位巫师五体投地,身形颤抖:
“俺们不是什么真巫师……就是…就是想蹭口饭吃……北国冬天太难了也,烂市也关了,官市又贵,俺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请起吧,这些事信是知道的,你们不要担心这个。”
钱旅信将较近的那位扶起,其它假巫师们也唯唯诺诺地跟着站起。
“在北国大家都是为了一口食儿挣扎,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身体虚,做工抢不过别人,所以父亲才雇你们作祭祀的事而不是去没国请真正的巫师。”
“正因为这样……俺们才不能给钱宗主做什么法事啊,应该要真的巫师来送宗主最后一程。木匠大哥是把俺们打醒了,俺们如果蹭钱宗主这顿饭……也,也太不是人啦!”
“谁说你们是蹭饭的?”
父亲根本就不信鬼神,他自己说过宁愿把祭祀的费用拿出来照顾照顾那些可怜人。
钱旅信想到此处,正了眼神。
“请你们记住,你们是靠着自己做事吃饭的,不是接受施舍。”
“不是的……钱少爷,这马虎不得……生死为大……”
“我说是那就是,听清楚了没?快把那些吃食消灭掉,法事还没结束呢。”
小春看在眼里,钱旅信的身姿高大了起来。
假巫师们犹豫了一下,拿起干肉面点继续跳起舞蹈来。
“各位教徒,辛苦,但是方才起骚乱的时候你们不会什么事情都没做吧?”
钱旅信抄着手,看向一味埋头诵经的太阳教教徒们。
“一切皆是太阳恩赐,故无谓所取,亦无谓所予。万物皆虚,万事皆虚,情欲思想亦虚,何事值得争执……”
教徒们并未理会钱旅信,诵经的声音却统一地放大了些个。
“行吧,了解。”
钱旅信用掌根揉揉眉心,然后对着棺材伸手,语气平淡。
“怠惰,请。”
棕色的光环从棺材里无声展开,巫师教徒们惊讶地被光环笼罩,动作表情一下子像被胶水黏住一样滞涩了起来。
小春怀里的清蓝色宝剑亮起,剑柄腾出环状的气流,避免其受棕光的影响。
帷帐内的一切被棕光掠过,除了活物动作变得迟缓,其它事物好像并没有被影响。
小春瞪着眼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看见面点从一位巫师嘴里滑落,噗哒一声落到地上,又是心疼,又是有些想要立刻去清扫掉。
钱旅信蹲下看着小春的眼睛,反手去解自己绑发的细锦帛。
“钱……叔?你在做什么?”
小春和散发的钱旅信脸隔得很近,有些羞地移开了目光。
“借了下父亲佩剑的权能,现在那些家伙反应不过来我们在干什么了。”
把细锦帛打个结弄成环,在指尖上下翻动,一朵五瓣花出现在钱旅信手中。
“翻花绳么?”
“?”
小春疑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钱叔在使用他父亲的陪葬品?而且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和小姑娘玩翻花绳?
死的是钱宗主吧?是吧?
“如果不想翻花绳的话棺材里还有投壶和骨牌。”
“不用了!怎么可以这样?太不尊敬死者了吧?”
小春炸毛,抱着清蓝剑躲远了一点。
“父亲本来就不敬生死,他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些什么旧习陋规。”
钱叔架着花绳勾勾食指,清蓝剑响应召唤,带着小春浮空,飘到钱叔面前。
钱叔微笑,笑里有些复杂,有点无奈,有些难言。
“别瞎想了,钱叔不是无心无肺之人,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他不应该如此死去,他应该善终,而不是死无全尸。”
“钱叔……钱宗主是寻不见尸首,不是死无全尸……”
小春疑惑着发问,她隐约觉着钱旅信不会弄错自己父亲的死法。
“呵呵。是这样的。”
钱旅信这次的笑阳光灿烂,把花绳塞到小春的小手里。
“反正就这样咯,小姑娘你不要想太多了。反正父亲存于世间六十五年,也算难得,不亏了。”
“为什么?”
小春花绳手中翻翻,变成沙漏的模样。仍然十分疑惑,觉得钱旅信完全没有解释任何东西,虽然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好像说明了许多事。
“哇噢,很厉害嘛。”
钱旅信称赞小春的花绳技巧,并不接上话头,再把花绳接过来变成个十字。
小春也不好再提此事,想了一下决定换个话题。
“他们……不会有事吧?”
看着慢动作的周围人,接过花绳使之变成三个方块嵌套,语气里写满担心。
“不会不会,只会觉得时间变快了许多,这是好事,让这一天没那么难熬了。”
钱旅信接来花绳,勉强弄成了方块套麻花的形状。
作思考回忆模样。
“蔡家……蔡家的话,是城北售酒水的蔡家吧?”
“是的!我们家的酒是整个黑石城内最全的,好些个知名酒栈都靠我们家供应呢!”
小春语气里写满骄傲,接过花绳,很绝地翻成了葫芦的模样,钱旅信眼睛看愣了。
“刚才那个怪木匠的葫芦也是我们家的。”
“啊,果然。家中情况如何?抽丁后还剩多少青壮?粮食又是否够吃?”
小春伸手送上花绳,钱旅信眉头紧皱思考,有些下不了手。
“嗯,小春有,有……六个哥哥!两个,不,三个叔伯!里面只有三叔和二哥在南方戍边,其它都在帮衬生意。然后作为供酒的大户嘛……生意赚来的粮食还算够吃的!”
小春抬眼努力回忆,表情有些可爱。
“不错嘛。”
钱旅信眉头越拧越紧,已经开始思考这造型是不是用法术拗出来的了。
“嗝儿,这个葫芦两边食指挑一下,再用中指盘住就可以变成爱心了嘛。想这么久,真是呆子。”
帷帐剑痕处漏了一只带着泪痣的大眼睛,话语里的语气却像是围观下棋的村口老大爷。
“奉枝姐?你和奉丝姐和好啦?”
小春惊讶里带着疑惑,看着和自己海拔一致的那只眼睛,不由地思考那个少女在用怎样别扭的姿势偷窥。
钱旅信全神灌注地按照蓝奉丝的指示接过花绳,果然变成了一颗爱心。
他捧在胸口极其满意,心思舒畅。
“孤男寡女终于发现我啦?我和奉丝是多好的姐妹啊,当然是立刻就和好了呀。”
眼睛从剑痕里上移,帷幕被踢开,明显醉意未褪的蓝奉枝拉住手腕,手肘锁着面色铁青,口吐白沫的蓝奉丝,笑嘻嘻踏入。
蓝奉丝无力地伸手求助,模样极其可怜。
小春和钱旅信看着这俩姐妹都愣了。
一时间很安静,很安静。
“诶他们怎么了?不说话?行为艺术?”
蓝奉枝扫两眼现场,对慢动作的巫师和教徒们起了兴趣。
“夭寿哇!奉枝姐!奉丝姐要咽气了啊!”
小春跳了起来,冲过去掰蓝奉枝的手臂,掰不动。
“哦,已经半晕厥,生死就差一个白眼……”
钱旅信喃喃,眼神一凛,心想:
手法极其娴熟,是个刺客。
我之前看错了?
“唉,没事没事。嗝儿,我有分寸。”
蓝奉枝脸色突然一阴,语调一沉,手肘纹丝不动。
“马上她就彻底安静咯。”
“不要!松手啊奉枝姐!”
小春急得要哭了。
“哈哈哈哈!”
钱旅信本来想要出手了,蓝奉枝却突然发出杠铃般的大笑,双手一环从腹部揽住吐魂三分虚脱的蓝奉丝。
“无论什么时候小春都是这么有趣啊!哈哈哈哈!”
哇。
钱旅信心想。
这姑娘性格好是恶劣啊。
“奉枝姐!太过分了!”
小春把蓝奉丝抢了过来,用护犊子的姿势挡在她的身前。
“是的是的,姐有错,姐悔过,下次还敢。”
蓝奉枝语气轻佻,笑得眉儿弯弯,像是世上没有更好笑的事情了一般。
她显然还在调戏着小春。
钱旅信揉揉眉心,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蓝奉枝的笑颜。
蓝奉丝四肢乏力。翻着白眼,贪婪地呼吸了两口,默默在心里把考入剖石学宫的愿望又坚定了几分。
钱旅信是第一次与这些姑娘们相遇,嘈杂混乱于父亲的葬礼。他不可能想到这些姑娘是他余生黑暗中为数不多的温暖羁绊。
姑娘们也不可能想到,她们看似牵连如一体的命运,在此之后被轻易拆散,道路各异。
缘,妙不可言。
被明面上说是只留有剑圣衣冠的棺材里干净的骷髅套着锦缎华服,环抱着金丝鞘的宝剑,安静沉眠。
骷髅上齿痕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