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坊·美文」上官建国｜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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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

曲沃县的西边有一条汾河，紧靠河水东岸有座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叫作汾阴村。村子的西北角，有一座用低矮的泥巴墙围起的小院，院内同样是用泥巴作墙，蒲草苫顶的小茅屋里，住着一户很受村人敬重的客户人家，男人叫晁岳明，女人叫李桂珍。自从落户到村里，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穷苦，却从来不偷不抢；左邻右舍无论谁家捣坯垛墙、垒砖盖房，男人都要放下自家的活热心帮忙，不用任何人指派，他总是挑最重最累最脏的活干。干到饭时，他扭头便走，绝不吃主人家的一口饭，即使把衣襟扯破，主人家也别想把他留住。谁家的母鸡偷着把蛋下到他们家鸡窝里，不等蛋凉李桂珍立即把鸡蛋给人家送回去；哪家收秋粮，将玉米穗丢落到他家门口，夫妇俩都会不声不响地捡起来追上去，插进丢失玉米人家的平车里；有时偶然在街巷里拾到一分钱，他们也会不遗余力地满村寻找丢钱人，实在找不到，他们就交给村干部代替寻找丢钱的人。村干部往往会苦笑道：“就那么一分钱，值得费这么大的劲吗？”这夫妻俩都会认真地说：“咱的日子过得穷归穷，但从来不沾任何人的光。”

这对夫妇，老实厚道的庄稼人禀赋由来已久。

1942年，日本鬼子已经侵入到鲁西南，在微山湖一带的各县到处杀人放火抢东西。鬼子兵给中国的老百姓带来了人祸，苍天也给百姓降下天灾，盛夏洪水漫野，秋来蝗虫蔽日。为了能活下去，晁岳明夫妇用扁担箩筐挑着铺盖卷和孩子，挥泪告别菏泽县佃户屯家乡的老屋，风餐露宿一路乞讨向西流浪。

那年冬天，他们顶风冒雪颠沛一个多月，来到山西运城县的刘村庄，在一户人家的门洞旁暂避风寒。日近黄昏，一位妇女从院内走出打算关门，见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孩子哭得直喊饿，便回到屋里给他们端来热汤热饭，让大人和孩子都吃了个饱。那女人得知他们从山东逃难而来，又没亲戚朋友，便留他们在家过夜。第二天，把他们领到村外二三里远的一座菜园蓭棚安置住下，嘱咐他们明年开春后在这里种菜、种粮，暂度时日。晁岳明夫妇对这位善良大嫂千恩万谢，他们在大嫂的多方救助下总算熬过了那个严寒冬天。后来他们才得知，那位好心大嫂姓郑，多年前她的男人到甘肃宕昌县一个叫哈达铺的地方做当归药材生意，家中的事情全由她一人料理。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在一个风萧萧、月朦朦的秋夜，远远听见村子里一片骚乱。狗叫声，砸门声、杂乱的脚步声、鬼子汉奸的嚎骂声夹杂着不住点的枪炮声。就在这许多嘈乱的响声中，郑家大嫂却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晁岳明夫妇住的菜园蓭棚。她说：“小鬼子祸害得我实在没法在家待了，我须到西口我男人那里避难去。我有个包袱托付给你们帮助保管，千万别落到外人手里……”话没说完，郑家大嫂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包袱来，递给了晁岳明夫妇，匆忙转身出了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晁岳明夫妇借着月光瞅着那个包袱，那是一块家织布做成的包袱，布质虽然粗糙但洗得洁净。从外面摸起来软绵绵的，似乎裹着几件棉织品，两个结扣系得有板有眼，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日本国战败投降了，郑家大嫂没有来取她让托管的包袱，晁岳明夫妇曾多次进村找到郑家，大门上总是挂着一把硕大的铁锁。他们向邻居打听这家主人消息，人们都说那位大嫂自从几年前离开家后，就不知她的去向。

1947年12月28日，运城县解放了，郑家大嫂仍然杳无音讯。这时候，晁岳明夫妇有点急，因为佃户屯老家的亲人来信说，佃户屯邻居李风雨已经落户到曲沃县的汾阴村，那里已经解放半年多了，他在村里当上了农会主席。可以投奔李风雨到汾阴村安家落户。临走时，晁岳明夫妇回到刘村庄向郑家大嫂的邻居一一道别，并留下自己将落户的地址，请邻居们转告郑家大嫂，只要一回来，请按这个地址去找她曾经帮助过的山东人。

又是两年过去，刘村庄那边没人捎信，更没有人来找。腊月将尽，年关一天天临近，雪花飘飘的村庄上空，祭灶的鞭炮声已经响了。晁岳明夫妇估计郑家大嫂早应该从西口回来了。人家不来找，咱应该把这个包袱尽早给人家送回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受人之托理应尽心尽力才对。五更天，他们用自家的破棉被裹了那包袱，怀揣几张冻得硬邦邦的麸面饼，踏上去往刘村庄的路。

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四野一片白茫茫。男人背着破铺盖卷，女人紧紧跟随，踏着积雪一路南行。饿了，啃几口冰冷的面饼；渴了，吞几把路旁的雪团；累了，搂着那被子卷坐在雪地上歇息。经过两天两夜的踏冰卧雪，终于赶到了刘村庄。当年那老是挂在门上的大铁锁不见了，门虚掩着，断定家中有人。夫妇俩喜出望外，这次没有白辛苦！

听到敲门声，出来开门的正是郑家大嫂。郑家大嫂看见眼前风尘仆仆、满身雪花的晁岳明夫妇，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晁岳明说：“嫂子，我们走时对邻居们交待了去向，可我们一直得不到您的信息。今天我们来归还您让保管的包袱……”

郑家大嫂激动得张口结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多年前托付给你们的那个包袱还在？快回屋里说话！”进入屋内，晁岳明让妻子解开那个破铺盖卷，将那个印着深蓝色条纹的包袱递到郑家大嫂的手中。郑大嫂看着自己当年亲手挽就的扣结，里面果然是她穿过的棉衣。她将那棉衣一层层地展开，原来层层棉衣中藏着的财宝，有10锭银元宝，二十根金灿灿的金条，两幅金手镯，两对金耳环和二十块现大洋。面对这么多的财宝，郑家大嫂满眼是泪：“晁家兄弟、弟妹，我对不起你们呀！我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只想着你们告诉邻居们的是假地址，猜测你们早已远走高飞，用这些钱财建房置地买车马过好日子去了，哪里会想到你们连这包袱的结扣都没有解，又冒风雪给我送来啊！真是老实人！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啊！”

晁岳明夫妇连忙说：“当年我们要饭逃荒时，您救济了我们，收留了我们，这个恩德永世不忘……”包袱终于归还了，夫妻俩如释重负。

风在狂吼，雪在飘飞。天地间茫茫一片真干净。这对老实人毅然匆匆回到他们那座凄冷苦寒的小茅屋，靠着自己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过着乡村老实人苦巴巴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