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川上的隋唐风云——呼和浩特历史漫话(二)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妇孺皆知的唐代诗歌让人们记住了阴山。在呼和浩特市,人们亲切地把城市北边的这段阴山山脉称作大青山。大青山像一位肃穆的父亲用臂弯搂定呼和浩特,为这座城市遮挡着风沙和寒流,使这座塞外名城变得温暖而雄浑。
横亘于内蒙古中部的阴山山脉,从西向东由狼山、乌拉山、色尔腾山、大青山以及大马群山等山峰组成,东西绵延1200多公里。阴山是历代王朝守御的重要屏障,明代魏焕的《九边图考》云“中国得阴山,则乘高一望,寇出没踪迹皆见,必逾大碛而居其北。去中国益远,故阴山为御边要地,阴山以南即为漠南,彼若得阴山,则易以饱其力而内犯,此秦、汉、唐都关中,必逾河而北守阴山也。”历史上来自阴山北边骑马民族的威胁从未中断过,匈奴、鲜卑、柔然、敕勒……一个又一个游牧民族从阴山南北打马走过。
当北齐与北周之际突厥崛起于漠北,不时越过阴山侵扰中原。为了避免来自突厥的进攻和侵扰,北周和北齐争相与之和亲或以财物厚赂突厥,突厥佗钵可汗骄横地对其部下说:“但使我在南两儿(指北齐、北周)常孝,何忧于贫!”直到隋开皇二年(582年)多次击败突厥,李充在黄河北面的阴山一带击败突厥。突厥悉发控弦之士四十万入长城,从多路侵略。第二年隋文帝下令让卫王杨爽等为行军元帅,分八道出塞击突厥。杨爽率领李充等四将从今山西省朔州市进入呼和浩特市一带,在白道(今大青山内蜈蚣坝)与突厥沙钵略可汗遭遇,打得沙钵略丢弃所穿金甲潜伏草中逃遁。隋军乘势占领漠南之地,将今呼和浩特市及附近地区纳入榆林郡管辖。接连被隋军挫败的沙钵略可汗,又受到西突厥达头可汗和契丹的进逼,开始向隋朝告急求和,开皇五年(585年)隋文帝杨坚准许沙钵略可汗举全部落迁到漠南之地的请求,让晋王杨广“以兵援之,给以衣食,赐之车服鼓吹。”
沙钵略的突厥部落所寄居的漠南之地,便是北魏时期的敕勒川,这时有一个新的名称——白道川。因为隋初的大青山被称为白道岭,呼和浩特市北大青山中最险要的隘口称作“白道”。如今人们称这个险要隘口为蜈蚣坝,过去是呼和浩特进入武川的必经之路,有人形容其险要云“云催古道见天低,鞭打喘牛不能前”。《太平寰宇记》载“白道川,当原阳镇北,欲至山上,当路有千余步地土白如石灰色,遥去百里即见之,即阴山路也”,这应该是高岭土。1926年春,时任绥远警务处长的吉鸿昌将军率军重修蜈蚣坝,将古白道从山顶改至谷底,亲书“化险为夷”四个楷书大字,刻于大青山乡马家店村东石崖之上。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参加工作以后,多次穿越蜈蚣坝去大青山后边的旗县采访。如今,人们不用再走险要的蜈蚣坝山梁了,穿山岭过隧道的呼和浩特市至武川县高速公路早已使天堑变通途了。
突厥沙钵略可汗去世后,隋朝扶持其子突利可汗染干。隋开皇十九年(599年)突利可汗为其兄都蓝可汗联合东突厥达头可汗所败,突利可汗部落散亡被长孙晟带到了长安。隋朝名将高颎追击突厥,从蜈蚣坝翻越大青山追击七百余里而还。名将杨素率军与达头可汗遭遇,打得达头被重创而遁,其部众号哭而去。隋朝封突利可汗为“意利珍豆启民可汗”,汉语的意思是“智慧勇健”的可汗,并把启民可汗及其部众安置在白道川及河套平原一带。不久都蓝可汗为其部下所杀,达头可汗又在大青山一带被隋朝名将史万岁打得大败,达头可汗部众大部分叛降启民可汗,启民可汗于是尽有东突厥之地。隋开皇十八年(598年)改阳寿县置金河县,置榆关总管,古城遗址即汉之沙陵县,即今托克托县双河镇哈拉板申村大黑河东岸古城。开皇二十年又置胜州,治榆林(准格尔旗十二连城古城)。从隋文帝开皇末年到隋炀帝大业初年,隋朝在和林格尔、托克托县境内修筑大利、金河、定襄等城池,供启民可汗避御都蓝可汗的侵扰,任其在白道川或黄河南边的鄂尔多斯地区驻牧。
白道川在启民可汗时期,又成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乐土。启民可汗对隋文帝感恩戴德,上表称颂隋文帝“怜养百姓,如天无不覆也,如地无不载也”。并表示自己的部落赤心归服,“或南入长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马,遍满山谷。染干(启民可汗的名字)譬如枯木重起枝叶,枯骨重生皮肉,千万世长与大隋典(管理)羊马也。”到了隋炀帝之时,启民可汗入朝甚至要求穿戴隋朝衣冠。大业三年(公元607年)隋炀帝北巡于六月十一来到榆林郡,即今内蒙古准格尔旗东北十二连城一带。逗留期间隋炀帝还登上榆林郡城的北楼,看渔民们在黄河里打鱼,看对岸的托克托县烟树历历。在榆林郡逗留近一个月后隋炀帝打算继续北上向启民可汗炫耀隋朝的富足与兵威,八月初六从十二连城进入托克托县境内,一路沿金河(今大黑河)向东北行进。
隋炀帝这次进入呼和浩特境内真是太威风了。在隋文帝的治理下到了隋炀帝大业初年“天下承平,百物丰实”,进入托克托县境内有“甲士五十余万,马十万匹”相随,旌旗辎重千里不绝,这得花多少钱呀!隋炀帝又命宇文恺等制造观风行殿——下面有轮子可以移动的宫殿,上面可容纳数百人。还制作了周长二千步的皇帝住的宫城,这宫城以木板为主体框架,外边蒙画有丹青的布。城上用来瞭望的高台等一应俱全。突厥人惊以为神,每望见御营,十里之外就不敢乘马,开始屈膝跪拜。八月初九,隋炀帝巡幸了启民可汗的牙帐。有考证者说启民可汗的牙帐在和林格尔的土城子或今乌兰察布盟察右中旗的灰腾梁地区,我觉得都不对。隋炀帝初六渡黄河出发初九到了启民的牙帐,浩浩荡荡的人马三天是到达不了灰腾梁的。隋炀帝的行进路线是“历云中、溯金河”,从准格尔旗十二连城乡大队人马渡过黄河,沿大黑河的故道托克托县的河口镇、哈拉板申、五申、乃只盖、一间房到古城镇。这条路线约40多公里,少年时代我因为上中学的缘故不止一次走过,如果步行的话两三天也不轻松,我认为启民可汗的牙帐就应该在古城村附近,这里就是秦汉的云中故城。
渡过黄河后耀武扬威溯金河而上,隋炀帝来到了启民可汗的牙帐。启民可汗跪伏在地非常恭敬地举着酒杯祝寿。喝着启民可汗敬的酒,心花怒放的隋炀帝赋诗一首:“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稽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韛献酩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酒酣胸坦踌躇满志的隋炀帝感觉:汉武帝也不如自己的丰功伟业,能让四夷宾服。我每每读《资治通鉴》至此时遥想当年:隋炀帝在呼和浩特境内原来有这么盛大的排场,大黑河故道旁的我的家乡那个偏僻的小村旁,有蔽日旌旗曾从那里飘扬而过,有喧天鼓乐曾从那里响彻云霄。正是因为隋炀帝好大喜功炫耀兵威不恤民力使天下很快分崩离析。但任何事情利弊都是两分的,就像隋炀帝修通大运河一样,人人评说修造此河导致隋朝覆亡,但后世南北通行还要依赖此河,所以皮日休说了一句公道话:“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隋炀帝这次北巡也一样,客观上促进了民族交往和融合,震慑了北方少数民族,带来了北方边境的和平。白道川上畜牧业迅速发展,启民可汗愿为隋之“至尊臣民”。两年后启民可汗去世,隋炀帝为其废朝三日。
把白道川和漠南之地交给突厥,隋朝时就有人有着不同的看法。隋代名将兵部尚书段文振就认为“宠待突厥太厚”,把他们安置在塞内,将来肯定是国家的隐患,应该“令出塞外,然后明设烽候,缘边镇防,务令严重”,这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策。果然启民可汗去世六年后,他的儿子始毕可汗亲率数十万大军在雁门郡包围隋炀帝。隋末乱离之世,中国人归之者无数,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等北方的起义首领都向其称臣,受其可汗之号,始毕可汗越来越强盛。李渊起兵曾向始毕可汗求助,始毕可汗自恃对唐有功非常骄横,当时始毕可汗有控弦百万,呼和浩特一带的白道川也被始毕可汗占领,他“高视阴山,有轻中夏之志”。始毕可汗去世后,其弟颉利可汗承父兄基业,兵马强盛,不断侵略唐边地,杀掠吏民,劫夺财物。武德九年(626年)再度入侵至长安附近,唐太宗李世民亲临渭水隔水斥责颉利负约,订结渭水便桥之盟,颉利可汗才退走。贞观三年(629年),唐太宗派遣李世绩、柴绍、李道宗、卫孝节、薛万彻等在李靖总节度下率领十万人马分道出击突厥。
阴山之战是这次唐与突厥战争的关键战役。贞观四年,李靖率三千精骑从马邑(今山西省朔州市)出发进驻恶阳岭(在白道川南今和林格尔县南部),趁夜袭击定襄(和林格尔北土城子)并破城,俘获隋齐王杨暕之子杨政道及原炀帝萧皇后,颉利可汗仓皇逃往碛口(今二连浩特西南)。李世绩也从云中(今山西大同)率军出发,与突厥军在白道(今大青山蜈蚣岭)遭遇,重创突厥军,颉利向西逃往铁山(今白云鄂博一带)。李靖与李世绩在白道会合,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李靖率军进至阴山俘获突厥侦察兵千余帐,命与唐军乘夜继续前行。李靖命前锋苏定方率二百名弓弩骑兵乘雾秘密行进,行进至距牙帐一里远,突然雾散望见颉利可汗牙帐,颉利可汗仓皇骑马逃走,李靖大军继至,俘获甚众,这就是著名的“李靖夜袭阴山”。颉利可汗想退往大漠,在碛口遇到李世绩部队截杀。不久,颉利可汗被俘送往京师。
阴山一战使不可一世的颉利汗国彻底覆亡,白道川迎来了半个多世纪的安宁,唐朝把归附的东突厥部众仍安置在白道川上。为了管理这些降附之众,唐朝设立定襄、云中都督府,任命突厥贵族为都督管理归降部众。在云中故城(今托克托县古城镇古城村)设立云中都护府统辖这些都督府,管理阴山河套一带。不久云中都护府又改名单于大都护府,迁址盛乐(今和林格尔土城子)。尽管几易其名,终唐之世单于大都府一直管辖着漠南地区。唐高宗永淳元年(公元682年),东突厥贵族阿史那·骨咄禄纠合突厥人众占领黑沙城(在今呼和浩特市西北,约在武川境内),势力日益强大,其弟默啜继为可汗后不断侵扰漠南之地,一度围攻单于大都护府。默啜的势力一度占领黄河以北地区,唐朔方军与突厥以河为界。唐中宗景龙元年(公元708年)朔方军大总管张仁愿乘默啜悉众西击西突厥的突骑施,悉取漠南地于黄河北筑三受降城。东受降城在今内蒙古托克托县黄河东岸,对岸即胜州(治榆林,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中受降城即今包头市九原区敖陶窑子古城;西受降城在今巴彦淖尔市五原县西北)。振武军以唐时黄河支流之一的振武河命名,其流经古云中城,向西南至今托克托县附近入河。张仁愿还置振武军于东受降城(今托克托县),37年后王忠嗣将治所迁入单于大都护府城(和林格尔土城子)。三受降城首尾相应断绝了突厥南下之路,保护了呼和浩特以南和以西地区。默啜可汗死后,东突厥又与唐朝修好,白道川恢复了安宁。之后东突厥又被新兴的回纥取代,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沙陀部朱邪氏进入大青山一带,定居云中。
隋唐是一个诗意的年代,阴山以南这片广阔的土地引发了诗人们建功立业的狂想。我不止一次登上家乡托克托县境内的东受降城残垣,耳边就回荡起唐代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里曾萦绕着多少戍边将士的乡思;遥望托克托城北一望无边的土默川平原和天际绵延起伏的阴山,就会想起戴叔伦的《塞上曲》:“汉家旗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建功立业的豪情在一马平川的白道川上飞扬,朔风凛凛旌纛猎猎的隋唐风云在古老的边城上空激荡。“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以月影圆缺”,在日升日落、月缺月圆的轮回中,古老的土地和永恒的山川上又匆匆翻开新的历史。人的活动组成的历史在天地山川面前是多么脆弱,“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白道川上那些叱咤风云的王侯将相和英雄豪杰都成了过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