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与不变,从一家果园的20年变化历程看中国农业的困局

俞美良(左)在张新荣(中)的梨园中
“你在‘花果飘香’上呼吁一下,让城市放开地摊市场,让农民工多挣钱,让我们多卖梨。”俞美良跟我说。作为浙江省海宁市梨树种植的佼佼者和我笔下众多梨园共同的指导老师,他这“接地气”的建议让我感到十分困惑,难道我面前这位开大奔、经常出国旅行的成功人士还摆地摊不成。
“现在地摊上不好卖,销售量就少了,对我们种梨的影响是很大的。”张新荣解释道。他的梨园是俞美良特意带我来参观的,面积不大,只有20亩,这几年每年的产值都能超过30万元,这对已经盘桓在较低效益水平线上很久的梨产业来说,算得上是高效益的典范。
见我心有不明,俞美良继续解释说:“主要还是担心今年疫情影响下梨的销售。比如我们这里批出去是2元/斤,批发市场批出去3元/斤,小贩拿去卖4元/斤,这样的销量会很大。如果没有地摊市场,我们同样卖2元/斤,批发商卖3元/斤,到超市里就要卖到7~8元/斤,销售量肯定要少。”
“中间环节的成本提高了。”我若有所悟。但稍加思量,发现其他果品也有此中间环节,似乎此法不是梨可以独享的解决之道。正在思考,俞美良又说:“还有一件事是我们这些种梨的最担心的,就是土地承包期到期之后怎么办?”
张新荣的梨园园相
“我这片梨园到今年就满20年了,也正在担心续租的事情,涉及到20多家农户,他们涨价是肯定要涨的,就怕……”张新荣今年63岁,还保留着中国传统农民低调朴实的性格。果园门口很简陋,甚至显得破旧,但梨树却管理得很好,“翠冠”梨,棚架栽培,树体健壮而整齐,正值花期,树上银装素裹,树下绿草如茵。草很齐整,基本上都是低矮的看麦娘,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绿地毯。
这是俞美良指导梨园的共同特征——自然生草。
“这20年间,梨树的种植效益是怎么变化的?”我问他俩。他们提的两个问题我都无能为力,倒是我对这20年梨园效益的变化很感兴趣。在这么多果树中,我接触梨的时间最多,算起来也有20年的光阴,只是先前关注的焦点都在技术上,没有关注过效益的变化。
“最早的时候是1元/斤多一点。去年的价格最高,前期是4元/斤,后期半斤以上包园价2.68元/斤。”张新荣的20亩梨园前年的效益最高,卖了36万元,去年虽然价格高,但产量不如前年,所以最终的效益没能更上一层楼。
张新荣和他种植20年的梨树
“我种了20多年的梨,价格是每年涨一点,5分、1毛地往上涨,从来没跌过。去年的价格是特别高,所以今年肯定会跌的。”俞美良比张新荣小5岁,但种梨的历史更长,最早种的一株‘黄花’梨还保留在其姐夫家门口,冠幅10余米,每年能结上千个梨。
“这20年,梨树的品种和技术有没有什么变化?”我问俞美良。他是技术控,引领着嘉兴地区梨树栽培的新方向。
“品种没变,还是‘翠冠’,‘黄花’作授粉。”俞美良介绍说,“技术上从套袋变成不套袋,从不留草变成留草,从开心形变成棚架。”
俞美良(右)和他种于1990年的“黄花”梨
“哪一年开始从套袋变成不套袋?”我刨根问底。
“2012年到2013年,福建的果商过来收‘翠冠’就是要不套袋的。我们套袋花了成本,价格还要低。从那个时候起,我们这里的‘翠冠’就都不套袋了,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
“你留草也是俞师傅教的吧,留了几年了?”我问张新荣。俞美良创造了一套“以春草压夏草”的省力化土壤管理方法,在他指导的这些果园中进行推广,所以我一看地上的草就知道是他指导的果园。
“对,也留了五六年了。他一直叫我留草,我原来都不留的,每年要打四五次除草剂。现在发现留草确实是好的,可以保湿降温。”张新荣应道。
梨园地面上茂盛的看麦娘
“留草与否跟果锈也有关系的,没有草的果园湿度比较低,果锈就少,福建的果商不要。”俞美良讲了一个我原先不知道的好处。他还总结过留草的20个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省工”,按他自己的说法都是“懒办法”。
“棚架搭了多少年了?”我继续问道。海宁的梨棚架很普遍,但树形还是原来的开心形,做不到日本那种平面结果的效果。
“七八年了。”张新荣介绍说,“搭棚架的好处是方便吊枝条,节省用工,对防台风也有好处。还有一个好处是方便挂防鸟网,以前没有棚架的时候是直接挂在树上。”
俞美良的梨园园相
“那肥料方面有什么变化吗?”
“以前用得差,现在用得好,而且钾肥用了很多。”张新荣说。
“我跟你讲个故事。”俞美良对我说,“也在七八年前,他听说要用钾肥好,就到农资店买了70斤/亩的氯化钾,用了以后,别人跟他说要用硫酸钾,不能用氯化钾,于是他又去买了70斤/亩的硫酸钾,两次一共放了140斤/亩的钾肥,结果那一年他的梨特别甜、特别好吃,从那以后就知道应该重施钾肥,现在每亩的钾肥施用量都是100多斤,在膨大期分两次施用。如果没有这么多的钾肥,他不可能有这么高的产量,果子也不可能有这么甜。”
“现在这20亩地大概需要多少成本?”问完技术,我又接着问生产成本的变化。
“我前年的开销是7万元,包括家里所有的开销,但不包括我俩的工钱。”张新荣指了指老伴,接着细分道:“20亩地化肥要1万元多点,农药也要1万元多点,土地承包费刚开始是150元/亩,现在已经涨到700元/亩……”
“这20年什么成本涨得最多?”听他一提涨价,我就直接把话题切到成本变化。
“人工工资。”俞美良几乎是脱口而出。
张新荣和他老伴
“对他来说人工工资没多少影响的。”我笑着跟俞美良说。
张新荣每年在自家梨园的工作时间在200天左右,空余时间还去俞美良那里帮工。除土地承包费上涨之外,他觉得涨得最多的还是农资,“每年都在涨,钾肥原来是100元/包,现在是170~180元/包;农药涨得更多,起码涨了一倍多。”
“打药的工具有变化吗?”刚好绍兴哈玛匠机械有限公司的冯绍林也在场,我帮他问下果园机械这些年的变化。
“没有,还是那种拉皮管的打药机。”张新荣说。
“我们这里种5亩以上的人都用这种拉皮管的打药机。”俞美良补充道。
俞美良(右1)和冯绍林(左1)等人在梨园中交流
“人工工资涨了几倍?”我接着问俞美良。他有150亩的梨园,必须雇工作业,所以他对人工工资的上涨最敏感。
“原来2元/小时,一天8小时16元,现在是低端劳动力9~10元/小时;修剪工原来是70元/天,现在是200元/天。涨了肯定不止一倍了。”
“那工人的年龄有没有变化?”我明知故问。
“原来是50岁左右,现在是70岁左右。因为过去20年了。”俞美良应道。
这番形象的表述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现在没有年轻人。”张新荣无奈地说。他是过了不惑之年后开始种梨树,到现在已过花甲之年,回头望时,还是这帮兄弟们在经营梨园,再无后来人。
俞美良(左)和他姐夫在交流梨树种植技术
“我倒带了一个年轻人,他原来不是农村的,大学毕业后跟着我学种梨,种了120亩,也有七八年了,刚开始种的时候23岁,现在30多岁。他是卖了房子投梨园的。”俞美良介绍道。
“卖房投农业。”我苦笑道,这一定是个悲剧。
“今年也要丰产了,种梨要有恒心,前期种得不好没有关系,慢慢弄,10年后还是能见效益的。”俞美良倒是说得轻巧。
“如果你是他,你会不会干这种事情?”我半开玩笑地问俞美良。在我心中,是持坚决否定态度的,10年真的太漫长了,都能产生好几个代差了。无论现在还是回到10年前,我都会劝告这位年轻人,千万不要卖房投农业。
海宁梨农新建的别墅
“对我们来说,最担心的是土地。10年才刚刚起步,因为你前面是瞎搞搞,学技术,找销路,积累经验,慢慢把成本收回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刚过了10年,土地就要到期了,你怎么办?就像今天刚提拔你当局长,明天告诉你要退休了,你多少难过啊!”俞美良又一次形象地阐述了他最大的担心。
我忽然发现,作为一个成功的果园案例,张新荣的梨园这20年几乎是没有变化的。品种没变,树体没变,人员没变,作业工具没变,销售模式没变,变的只是时间支配下的树龄、年龄和物价的被动变化。唯一主动变化的是技术,不断改进的技术让产量更高,让质量更好,让劳作更省力。所以,对越来越老的传统农人来说,是很难通过主动变化来适应市场的变化,当他们面对市场危机,呼吁最传统的地摊市场也是情理之中。
工商资本投入兴建的梨园
如果把这个问题进行放大,那就是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和旷古不变的农业生产方式之间的矛盾。要解决这个矛盾,就需要更多的新生力量进入这个行业。那么,我们又靠什么来留住这股可以紧跟时代发展的新生力量。
这是目前中国农业难以破解的困局。

2020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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