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娘，老了】◆成素贞
娘，老了。
眼前的娘，跟记忆中的娘可大不一样了。曾经高大的身影瘦小得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曾经挺拔的后背弯出了一个拱形，摸上去硬硬的，失去了曾经让人心安的厚实感。颤颤巍巍挪动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让我总忍不住想搀扶住她或者把她抱在怀里。刚睡过，还想躺在那儿，直说累了想歇一歇。哄着娘起床坐一坐，或走一走，娘说：“对，也得起来练练，不然更没劲了。”亦步亦趋的陪着通情达理的娘走出家门，我以最慢的速度陪着努力地往前走着的娘，可还是把娘落在后面。可怜的娘一步一步往前赶，“老了，跟不上了。”娘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走了不足五十米，就喊累了想坐下来歇息。娘，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模样。
近来，娘打电话说衣服换不下来了，以前的衣服都穿烂了。还告诉我们过生日不用给她买其他的东西，每人给她买一身衣服就行。我们相约去娘家把娘的衣服全部倒腾了一遍，才发现除去过时的和娘不愿意穿的需要扎腰的裤子外，竟然有那么一大堆的衣服。这一堆的衣服，有女儿们买的、有儿媳妇买的、还有外甥媳妇买的，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衣服真可谓齐全。我还真有点羡慕娘。我甚至脑补了一个画面：这些衣服被极合理地搭配着穿，娘变成了一个时髦的老太太。已没有足够精力翻找衣服的娘却告诉我们她没有衣服穿了。而看看娘身上的衣服：一件几乎通明的衬衣外罩了一件衣领、袖口都已毛边的毛线衣，裤子已经不知是那个年代的了。棕不棕、黑不黑的颜色，还被娘穿出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奇葩样子。看娘的那身穿着确实像没衣服穿的。再看看那一堆的衣服，真有些哭笑不得。已过杖朝之年的娘需要人照顾了。
娘，老了。
记忆中，娘特别喜欢吃小点心，尤其是我们几个给她送去的各种各样的甜食，她总是珍藏在一个角落里，时不时地去吃一块。若没有了那样的甜食，娘一定会打电话让我们为她买。我们在整理娘的房间时，发现了被放到各个角落里的蛋糕、饼干、月饼、蜂蜜……娘几乎成了零食的收藏家。这个幸福的老太太老了，把她喜爱的甜食都遗忘了。那些甜食安静地躺在角落里，有的甚至开始长毛了。
娘，真的老了。
今天，我们一起回家陪她热热闹闹吃过一顿饭后，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我们说话，困得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们劝她上床休息。娘强撑着说：“我不困，不困，你们再玩一会儿吧。”让我不禁想起，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刚好下起了毛毛雨，看到要回各自家的我们，娘一再说：“住下吧，住下吧！”再看看现在几乎抬不起眼皮的娘，让我内心的某个地方变得无比的柔软。可我们再坚持下去极有可能影响侄女的学习和休息，更重要的还是自私的我们考虑到了自己的小家。我们还是狠心地披着月光回到了自己的家。我能清楚地感受到看着离开的我们，娘的内心有多少不舍、有多少无奈，又有多少的依恋。
娘，老了。刚放下的吃食，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连她曾经镶过牙的历史在她的头脑中都已不留一点痕迹。她孤独地生活在一个热闹的四口之家里。割舍不下一手拉扯长大的孙女，不能也不舍得离开小儿子家，担心孙女被独自留在无人照顾的家中。又割舍不下她疼爱的女儿们。只得希望她们多玩一会儿，再多玩一会儿。甚至希望她们都留下来跟她一起挤在一米半的床上。
自此，我们姊妹轮流陪她，给她做她能够咬烂的吃食，陪她睡午觉。睡梦中的娘会突然睁开眼睛：“快起床吧，我们早吃了你可早点回家，不然天黑了，你自己怎么回家呀？”看娘那认真的样子，我赶紧笑嘻嘻地告诉她：“黑天还早哪，再睡一会吧！”睡不久，娘又会吵着起床。因为担心女儿走在回家的路上害怕，担心女儿哪怕有一点点的危险，竟然连个午觉都睡不踏实。不都说老人老了会完全像孩子一样吗？娘老了，可仍然不敢忘记自己是一个母亲！
周末，又轮到我陪娘。中午，我告诉已经吃了个半饱的娘：我家有客人来访，我出于礼貌应该回家一趟，并告诉娘我会马上回来的。娘说：“你去吧，客人走了马上回来就行。”我因为谈得太尽兴忘了时间，回到娘那儿时，已经接近晚饭时分。娘躺在被子里说什么也不起来，只说起床冷，自己也不饿，不用起来。我一再哄娘起床吃饭，娘说什么也不起。我给娘递过去近来娘特别喜欢吃的猪肉水饺，又泡了一碗豆奶粉。娘喝到香喷喷、甜丝丝的豆奶粉，又在我耐心地陪她吹凉，加热，再吹凉，再加热得反复折腾后，娘才不再赖床，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卧室。但当她看到正在厨房做饭的儿媳后，悄悄拉我一把，说：“家里有菜，你自己做点吃吧？可不要去看人家的脸色。”这时的娘完全变成了跟女儿一伙，竭尽全力保护女儿的母亲。哎，我可爱的娘呀！老了，职责仍在！
娘，真的老了。
一头白发，一个佝偻的背影，一个盼望跟所有她爱着的儿女们天天腻在一起的执念，刺疼了儿女们的心！
2020年，一场疫情封闭了人的自由，也带走了娘的健康。到疫情结束，村子可以自由出入时，娘已经瘦得让我无法直视。颧骨高高地凸起，两腮凹陷。整个脑袋上的骨头那样鲜明的显现了出来。弟媳告诉我们，早上起床时，娘会坐在床上大喊：“我这是在哪里？我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弟媳还告诉我们，娘去院子里上厕所。回来时，跑到窗台哪里，呆呆地看着窗台站了好久，应该是找不到屋门在哪里。娘被疫情困在家里，不仅瘦了，而且头脑也不灵光了。
今天，我回到了娘家。静静地坐在娘的身边，静静地看娘慢吞吞地吃我为她买的胡萝卜猪肉馅的蒸包。娘几乎掉光了所有的牙，还有几颗也因活动得厉害，已经失去咀嚼的功能。只能用牙龈费力地一口口地磨碎那从饭店买的软皮包子。娘用手掰下一块，慢慢放进嘴里，抿紧嘴唇用牙龈一下一下把那一小块揉烂。吃饭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看着看着几乎可以睡着。我就这样静静地陪在一边，看着努力地吃饭的娘。我的内心却是无比的安静、温馨、温暖和幸福，这样近的陪在娘的身边，这样近距离的端详娘，与我是第一次，这是一种久违的异样的感觉。当出门在外的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是一种心灵的满足感，暖暖的、柔柔的，与坐在娘的身边的感觉有那么明显的区别。坐在娘的身边有浓浓的安全感，让人心安、沉静。
我静心思考这份感觉的来源。这儿是我的出生地，这儿是我从幼年到成年之前的主要的活动场所。是因为这儿曾经有的那些经历带给我的感觉吗？是什么原因让我的内心如此的暖融融的？看看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包子的娘，我继续寻找。这个村子，这座房子，我居住了那么多年，是这熟悉的环境给我的那份温馨？曾记得，娘外出的日子，我回到这所空荡荡的房子里，确实有种熟悉的感觉，可以让我心静，并不曾有温馨呀！那温馨，如此清晰的感觉来自哪里？我再次把眼光看向刚刚吃完早饭的娘。娘的一举一动都清晰的进入我的眼球，轻轻地敲击着我的内心。虽然曾因为娘总在不断重复的话语让我感觉到过压抑，但她的每一句话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每一句都足以拨动我的心弦，让我的内心激起一层层的涟漪。此刻，我终于明白，那感觉就来源于娘。是因为娘才让这个房间，让这个家对我有了那样大的诱惑。因为娘的原因，才让此刻的我内心如此踏实。
看一眼日渐衰老的娘，我不敢想象，若真没有了娘，我能去哪儿寻找这份温馨，何处又可以寄托我的乡愁啊！唯希望娘长寿，再长寿，哪怕只是像这样静静地坐在娘的身边。
因为娘在，家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