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数学家的辩白》读后记
作者 | 陈见柯,理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数据科学与智能媒体学院讲师。
说明:本文为第一届和乐杯数学科普大赛参赛作品。期待更多参赛作品,共同做好数学普及。
不知道是不是许多人和我一样,对哈代的认知开始于这样一段话:“任何一位数学家不要忘记,比起任何其他艺术或科学,数学更是年轻人的游戏。”它出自《一个数学家的辩白》。同样是在这本书里,哈代表达了另外一个广为流传的观点,即“数学无用”,即“‘真正’数学家的‘真正’数学, ,几乎是‘完全无用的’。”要知道,在哈代的认知里,‘真正的’数学家不仅包括费马、欧拉、高斯、阿贝尔和黎曼,还包括麦克斯韦、爱因斯坦、爱丁顿和狄拉克(第 21、25 节)。可能你不喜欢、甚至是讨厌数学,但你大致也不会否认数学有用。哈代本人作为一名著述颇丰的职业数学家,发出这样的观点,肯定让人好奇:怎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在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中,他又是在“辩白”什么?
1920 年,哈代在牛津大学发表了萨维尔几何学讲席教授的就职演讲,其中就包含了一份为数学辩白的提纲;在这本成书于20年之后的《辩白》中,哈代多次引用、并重申了当时的演讲内容。我们可将书中的观点看作是那份提纲的延续、扩充和进一步的思考。可以确定的是,“数学无用”也好、“我从未做过什么‘有用的’事”也罢,哈代绝不是在哗众取宠。
按照《辩白》最初的说法,哈代把他在就职演讲的表述看作是带有矫揉造作的“牛津风格”;经过这些年,他并不喜欢那种风格(第 6 节)。读到这里,我兴奋地以为后面再也不用体会他委婉曲折的表述方式,终于可以感受“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酣畅淋漓。然而实际的情况是,哈代似乎是“欺骗”了他的读者,至少是“欺骗”了我。通篇读下来,我也没发现他那么不喜欢“牛津风格”。很有可能,读者朋友们并不习惯哈代的行文风格,但这本书依旧是一部质量上乘的作品。我们常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因此,不妨将哈代 1940 年的《辩白》和吴军 2012 年的畅销书《数学之美》进行一下对比:结合打分人数和得分可见,国内读者对这部作品的认可程度。
哈代强调了雄心壮志的重要性。尽管年轻的小哈代是从考试和奖学金的角度看待数学,并认为数学是胜过同年龄的其他男孩子的最佳方式;他也先后拿到温彻斯特公学和三一学院奖学金名额。在剑桥,他被分配给韦伯老师,以应对传统的Tripos考试。但是,他发现这位赫赫有名的指导老师并不热爱数学、仅仅热衷于传授考试技巧之时,哈代非常震惊,他甚至一度都以为要放弃数学、转而学习历史。幸运的是,他后来遇到了奥古斯都·洛夫;哈代在《辩白》中也不吝对洛夫的感激之词。此后,通过阅读那个时代的经典作品,哈代走上了严肃的科研之路。
为了使《辩白》更具亲和力,哈代认真筛选出了两个经典的数学证明: 是无理数,以及素数无限多。以当代读者的眼光,或者说按照科普读物的套路而言,这两个例子可以称得上老生常谈。但如果就此打住,那你可能就错过此后许多的优美风景。关于第一个结果,哈代和莱特在他们的著作《哈代数论》中,将这种证明方法进行了推广;此外,还可以补充一个略显浮夸的例子:我们都知道,圆周率 和自然对数的底数 都是无理数。但截至目前,人们还不知道 (或者 )是不是无理数。关于素数无限多的断言,哈代在第 17 节又列举了这样的问题:素数在自然数中的分布是什么?这两个例子无疑很好地阐述了哈代强调的数学的深度。
在 1967 年的《辩白》版本中,C.P.斯诺写了一篇长长(篇幅接近正文的五分之三)的前言。从第一次见面就“被迫”与哈代讨论板球战术开始,斯诺以一位同事兼球友的身份,详细地记载了哈代的生平,分享了哈代的许多轶闻趣事:尽管剑桥的Tripos考试近乎让哈代失去了从事数学研究的兴趣,但他仍然对自己曾在考试中没有取得更好的名次耿耿于怀;哈代不信仰上帝,当他在板球比赛中看到裁判要求场地附近的牧师摘掉十字架(理由是十字架反光,影响了比赛),高兴得顾不上吃午饭、给他的牧师朋友发电报;哈代坚决地反对战争,他的朋友罗素、李特尔伍德、斯诺,甚至是拉马努金,都先后受到战争的影响,这无疑给他带来巨大的创伤。
1913 年发现拉马努金或许是哈代最满意的一项杰作。在 1933 年的哈佛大学演讲中,哈代还带领听众一起回顾了那个激动的时刻;他也在《辩白》中写道:“在我意志消沉、发现自己不得不听那些自负而又令人生厌的人呱噪的时候,我仍然会对自己说:
“
‘好吧,我做了一件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办到的事,那就是在平等的情况下与李特尔伍德和拉马努金合作。’”
”
写信给哈代之前,拉马努金曾向两位更有名气的数学教授进行过毛遂自荐,但均未得到回复。与这两位错失璞玉的同行比起来,哈代的年轻或许存在一些优势,但哈代对待数学的虔诚态度同样展现无遗。哈代发现拉马努金的这段令人激动的历史,在罗伯特·卡尼格尔的传记小说《知无涯者》中得到了详细的记载,并通过同名电影得到了完美地展示。
将哈代涉及在应用数学方面的工作(例如:种群遗传学方面的哈代-温伯格定律)放在一边,单就数学而言,人们总会把哈代的名字与解析数论建立联系。在这里,我想稍微岔开一下话题:或多或少地,数学专业的学生会听说过一种“解析数论不是数论”的观点。乍看之下,这似乎是要把解析数论从数论中“踢出去”。如果你非要持有这种观点,无疑是大错特错了。这种说法出自著名数论学家、布尔巴基学派元老级人物之一的安德烈·韦伊。1972 年,在哥伦比亚大学 Ritt 讲座上,韦伊做了题为“数论今昔两讲”的演讲。作者的原文是:
“
“例如,数学中有一个学科(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完全正宗的学科)被不恰当地称作解析数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黎曼开创的,而黎曼本人根本不是数论学家;后来阿达马等人,再其次是哈代把它发扬光大,这些人也都不是数论学家(我与阿达马很熟);在我看来,解析数论不是数论,而是分析。说它是分析(即处理常常出现像‘素数’这种数论名词的特殊问题的分析)是因为它主要跟不等式和渐进估计打交道;在我看来,这正好把它与数论区分开来……”
”
心平气和地读完这段文字,很自然地就可以理解韦伊的意思。借用时下流行的俏皮话,断章取义地判定韦伊的观点,无疑是标题党的做法。一个类似的例子是,提及哥德巴赫猜想,许多人会好奇:“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证明的必要?”好奇心是没有错的,可以认真读一下徐迟先生的《哥德巴赫猜想》。接下来,你就会知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再补充一句题外话:韦伊的报告十分精彩,王启明先生的翻译同样非常出色;即便看不懂报告的内容也没有关系,你还是可以感受到数学的星辰大海(或者,换成时下的流行语,不明觉厉)。
有趣的话题还有很多:哈代对 Tripos 制度的观点和改良、哈代和拉马努金、哈代的历史地位等等;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门外汉,现在也只能把这些话题提出来。最后,我们还是回到本文最初提及“数学是否有用”的观点上。 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图呢?不妨花点时间,去阅读、去思考,你总会有一些自己的见解。
后记:2018 年 8 月,我有幸参加了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举行的第八届全国数学文化论坛,并在林开亮教授的热情帮助下,做了题为《哈代的生平与工作概览》的报告(其实是林教授有事走不开,让我代他去念 ppt。感谢组委会对这种操作的包容)。我本希望能够正确地表述韦伊的观点,毕竟解析数论在山东大学有很好的传统。但似乎是弄巧成拙,并没有达到一个好的预期效果。话说回来,如果以更为宏观、发展的眼光看(感谢张益唐教授对于报告的指正),纠结解析数论到底是不是数论的问题终将是徒劳的。伴随着时代的进步,在一个又一个宏伟纲领的指引下,传统数学各个分支的涓涓细流终将汇聚成波澜壮阔的大海。